■ 北岛
画家周氏兄弟——山作与大荒,奇相也:他们肤色黧黑,目光如炬,头顶微秃,髯发飘逸。再细看去,山作内敛沉静,大荒孤傲狂放。他们身材不高,但矫健,平素身著黑衣,有如来自深山老林的武林怪杰。
1988年秋我头一次来美国,在芝加哥结识了周氏兄弟。他们哥儿俩陪著玩了三天,下中国馆子,上空中酒吧。芝加哥于我有如天堂。他们慷慨豪爽,不容分说,全都由他们买单。
待1991年夏重访芝加哥,我一下从天堂跌到地狱。那回是来芝加哥大学参加研讨会,前后住了一个多月。首先是地域歧视:台湾香港学者住饭店住高级公寓,而我和几个大陆学者挤在学生宿舍。我睡客厅沙发,连做噩梦都不敢翻身。出门才是真正的噩梦:街区破败,路灯昏暗,到处是形迹可疑的人,包括我自己。
周氏兄弟救星般出现,再次把美国梦展示给我们。那时他们刚买下一个波兰人俱乐部,改装成画室兼住宅,在那儿举行盛大的晚宴招待我们。灯红酒绿,侍者如云,外加舞台上的美国歌手和乐队,有如风卷残云,把我们这些国际流浪汉弄得目瞪口呆。
会议结束后,我从学生宿舍搬到他们家小住。除了跟山作的儿子墨虎玩电子游戏外,我到附近唐人街溜达。嫂子秀玲聪慧能干,里里外外操持家务。与外貌不同,他们哥儿俩其实生性憨厚,让人感到温暖。
此后在这个世界上又多了个家。我几乎每年都来芝加哥,总是在他们家落脚。平时极少联系,但一见面就好像昨天才分手。我还常常带上各路朋友,多则十来口子,畅饮饱餐留宿,倒是谁跟谁都不见外——本来嘛,四海之内皆兄弟。他们哥儿俩慷慨大方是出了名的,据说每次去纽约,都设宴招待那些中国来的穷画家,大家奔走相告,浩浩荡荡,有如过节一般。
山作原名少立,大荒原名少宁,壮族人,出生在南宁市武鸣县。外祖母周锦华创办了武鸣县第一所女子学堂,担任校长,并教美术音乐。由于与丈夫的封建观念发生冲突,她毅然带女儿另立门户。女儿周懿馨后来也成了教师。外祖母是全家的主心骨,她从小教他们书法,临摹《芥子园画谱》。
在这个“母系”家族中有个阴影,那就是周懿馨的丈夫蒙渊。他擅长诗文,贪杯,重友情。大荒刚出生不久,他因酒后妄言“外行不该领导内行”进了学习班,不仅不检讨,反而更加慷慨陈词。学习班结束后,他给大荒买了件小毛衣,匆匆回家,可等待他的是手铐。他被判重刑进了劳改营。母亲让儿女随外祖母改姓周。她每月靠40元的工资,独自抚养两位老人和五个儿女。蒙渊从这个家庭永远消失了。
与周氏兄弟交往这么多年,从未听他们提起过亲生父亲。在他们哥儿俩中,我跟山作来往较多,他口拙心细,酒量过人。其天性中的浪漫与温情,包括酒量,显然来都自他父亲。
每次来芝加哥做客,他们就像变戏法一样让我吃惊:买房子置地盖私人花园,办基金会,建文化中心,资助青年艺术家;更邪乎的是这两年在密歇根湖边买下160公顷的林地,正拓展成自己的雕塑公园……在无梦的时代,这是一种做梦的能力。要说富人我见过不少,没有想像力就是金钱的奴隶。
昨夜先在他们家的酒吧和朋友聚会。其中有大都会的男低音、百老汇的黑人歌手、在中国做生意的美国商人、本地中文报纸的老板。曲终人散,我和山作到画室接著喝。我们说起文革和贾谊的《过秦论》,也说起他父亲。在抗战时期,有一天日本炸毁了学校,他父亲带著百十来口子教职员工回家投宿,管吃管喝。“外祖母一提起这事就抱怨,”山作感叹道,“可他就是这样的人。”我想到两代人的命运。蒙渊因酒后失言而万劫不复,若无时代变革的大势,他们哥儿俩再有本事,恐怕也很难逃脱父亲的命运与阴影。
六十年代末,山作到三百里外的山村插队落户。除了拼命干活,他开始画主席像,并攒钱外出见世面。七十年代初,部分大学招收工农兵学员,他两次报名,都因出身不好被拒。1973年他返回家乡,外祖母已故去,小楼颓败。久别重逢的兄弟俩一时冲动,共同创作了第一幅油画《波浪》。画面是两人划一叶小舟破浪前进,试图冲破画框的局限。那是两个苦孩子对外部世界的梦想。
山作和大荒先后被借调到广西彩调剧团和省歌舞团搞美工。1978年山作终于考进上海戏剧学院舞美系。留在南宁的大荒,在给哥哥的信中感叹道:“自从你去了上海,我感到很孤单,总觉得失去了什么。我常去我们一起散步的地方,为我的未来与事业忧虑,命运似乎在扼杀我……我们哥儿俩必须一起走在通往新世界的路上,为艺术的终极目标奋斗。”大荒提出要到上海戏剧学院当旁听生,未等到哥哥回信他就上路了。
1978年到1980年在中国美术史上是个重要转折,众多外国美展和与主流冲突的美术事件此起彼伏。和大多数美术院校的学生一样,周氏兄弟为所见所闻激动不已。正如他们第一幅油画《波浪》中所渴望的那样,时代变动中释放的能量正把他们带向画框以外。
在上海学习结束后踏上丝绸之路,敦煌壁画和龙门石雕让他们震惊,画风开始转变,渐渐偏离早期的写实主义。待他们再回到南宁,已经受不了省城那沉闷的气氛。他们在文化局的破仓库建起秘密的画室,昼夜投身其中。
1980年2月,周氏兄弟在自己家乡找到新的源泉。花山壁画蔓延四百馀里,横跨四个县,最大的有两百多米高,一百多米宽,1300个原始图形。他们乘竹筏沿河漂流,搭竹梯攀登峭壁,在竹筏或河滩上夜宿,捕鱼摘野菜喝烧酒。数天工夫,画满了几十个速写本。这些可追溯到战国世纪的壮族人的壁画,沉向他们的意识深处,甚至潜入梦中。根据速写,他们创作了四千多幅壁画。好奇的人们到画室参观,发现全都是些裸体男女。于是有人打小报告,他们被点名批评,大荒甚至上了下一轮解聘的名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