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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迅:伊豆回响——那片盛放离别与永恒的海
日期: 25年11月1期



中文导报 东瀛岁月
作者:黄迅;影像:城川瑛美

每一次与海对望,我们都以为看见的,不过是水与天的相遇。

但在伊豆大岛,这片海却像一颗沉睡的心脏。它记得星光的余烬,也记得人间的悲欢。它记得每一个来过这里的人,记得他们未说出口的告白,记得那些被海浪带走的眼泪。每一个投进海里的名字,都化作一颗盐粒,融入它的血脉,让每一次潮起潮落,都成为一次深沉的纪念与无声的祭奠。

海,是我生命里从未搬离的邻居。从北国的岩岸,到吴越的渡口,再到东瀛的海湾,我听过无数涛声,却始终听不懂它的语言。

我一直以为,海终究只是海。它的深邃是蓝到极致的孤独,它的涛声是风路过人间的余韵。它永远属于遥不可及的天涯,与人心隔着一整个宇宙。



直到那个阳光爬满窗棂的上午,我们缓缓行走在波浮港的旧港屋旅馆中。脚步轻得几乎不敢惊动那些泛黄的照片与岁月的气息。榻榻米散发着蔺草与时光交织的微香,窗外传来永不疲倦的涛声。

就在这片被海风浸润的宁静中,邬桑的声音忽然响起。那声音低沉而克制,像一滴血落入清水,无声无息,却瞬间改变了整片海的底色。我才明白,原来每一片海,都在等待一个能听懂它哭泣的人。

他说:“那个叫‘阿薰’的姑娘,其实叫‘多美’。”
又说:“《伊豆的舞女》的故事,就发生在这座岛上。”







多少年来,人们记住了她的舞步,记住了那个少年的眼神,记住了川端康成笔下那场没有结局的邂逅。可她真名叫多美,是伊豆岛上一个真实走过的女孩。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窗外的浪也有了不同的节拍。



冈田港的浪在礁石上撞成万千碎玉,每一片都在呜咽着无人拾取的故事;元町港的渔船犁开蔚蓝的绸缎,留下转瞬即逝的伤痕,又被潮水以母亲缝合伤口般的温柔悄然抚平。

而此刻的波浮港,灰墙木窗映着粼粼波光,褐瓦屋檐枕着连绵涛声。整座小镇在水影中摇曳,像一帧被海水浸透的老照片,照片里站着不肯随晨光移动的身影。

这个被时光遗忘的港湾,每一道水光都在诉说着同一个故事:一个永远十四岁的少女,和她永远停驻的青春。

邬桑说,她的舞步曾在这片海岸回响,她的笑声曾与海鸥齐飞。她旋转时扬起的衣袂,她低头时垂落的发丝,她回眸时眼底闪烁的星子,都化作盐粒溶进了这片海,成为海的记忆。

而那个少年未曾说出口的眷恋,成了这片海域永远的秘密,被海风卷成一封不褪色的信,在潮起潮落间反复诵读。



我闭上眼,仿佛看见她就在这间旧港屋旅馆里起舞。榻榻米上还留着她的足迹,空气里还飘着她的气息。那气息里,有吉永小百合的裙摆扬起的尘埃,有山口百惠回眸时的哀愁,有无数银幕上流转的光影。

可此刻,她只是多美,一个在伊豆海边赤足行走的姑娘。那些为远客助兴的舞步,踏碎了多少寂寥的黄昏,又踏出了多少无声的叹息?

风突然睡了,浪忽然静了。海面化作一面泛着银光的镜子,照见我们恍惚的神情,也照见那个永远停留在昭和时代的遗憾。



我望向港湾尽头的薄雾,仿佛看见她赤足站在浸满海水的石阶上。脚踝沾着浪花留下的碎银,裙裾飘成初夏的萤火。她旋身起舞,像一片挣脱云层的雪花,从时光的悬崖缓缓飘落,沉入深蓝的海底,成为永不融化的珍珠。

她的笑靥还停留在初雪般纯净的年纪,而世界早已在某个雾气弥漫的黎明悄然转身。

渡轮在下午的暖阳中渐行渐远,大岛化作水墨画里淡去的青痕。山峦的轮廓被海雾揉碎,写成半阕没有下阙的和歌。

我明明从未遇见她,心却像被掏空了一块。那一块,是少年时未曾寄出的信,是故乡海风里飘散的童谣,是三十年来始终悬在半空、无处落笔的“再见”。

这一刻,我终于懂得:真正的离别,从来不需要句点。它们不是消逝,而是沉潜——沉入血脉,化作耳畔的风,变作轻叩胸膛的浪,在某个不经意的黄昏里,突然刺穿胸口的寂静。

那些不肯散去的回响,原来不是岁月在提醒,而是灵魂的召唤。只要还有人记得,只要还有人为之落泪,只要还有人对着大海呼唤某个名字,故事就永远活着。那未完成的告别,就会在另一个人的心跳里,重新开始。



邬桑在风里种下的那个名字,为这片海引来了新的魂魄。走过三座城,听过三种海,直到这一刻,这片海才有了心跳。

那心跳来得猝不及防——不是温柔的回应,而是一记沉闷的锤击,仿佛有什么从骨里崩裂,猛地砸在胸腔,使呼吸一瞬间塌陷。

我下意识地伸手进衣兜,摸到了那块在波浮港海滩上随手拾起的卵石。那是我喜欢的形状——圆润、沉静,被海浪打磨得恰到好处。

就在掌心相触的瞬间,我想起东京书桌上那块陪伴三十年的镇石——来自大连星海公园的卵石。三十年前,离乡那日,我与友人海边相约,各自拾起一颗卵石。它曾是故乡海浪的一个顽童,我们约定:若有一人漂得太远,就握紧它,别忘了回家的方向。

那颗卵石从此成了我书桌上沉默的镇石。它压着的,何止是书页?分明是我离乡半生的全部重量;它压在信纸上,也压着我未寄出的乡愁。

而此刻,船在晃动,海在远去,我掌中的这块伊豆卵石,却在无声地回望。



就在这一刻,伊豆的浪与星海的潮,在我胸中轰然相撞。那个轻盈、飘零的魂魄,没有落在沙滩,也没有沉入海底,而是轻轻落在那块粗糙、冰凉、却无比坚实的故乡磐石上。

我终于明白:有些漂泊不是流浪,而是为了更好的归来;有些告别不是结束,而是另一种开始。

我们穷尽一生,不过是在寻找——寻找一块能压住岁月狂澜的石头,寻找一个足够沉重、足够永恒的锚,来安放那些无处落脚的爱与思念。



而我胸口的这记重击,正是那锚终于落定的声音。

远处,一盏渔灯轻轻闪了一下,像有人在深海的彼端,回了一句——
“我在。”

从此,伊豆的波涛,不再只是远方水月相逢的风景。它是往事的琥珀,是思念的结晶。

船已靠岸,东京的夜色温柔如水。我缓缓走下舷梯,耳畔却依旧回响着那片海的律动。

从1926年川端康成在《文艺时代》写下第一个字,到吉永小百合、山口百惠在银幕予她骨血,再到此刻——2025年的秋夜,一个异乡旅人于伊豆的海边拾起她的回响,时光已悄然走过百年。

“阿薰”,或者说“多美”,这个永远十四岁的少女,早已超脱了一个舞女的名字。她化作东方美学里一脉清泉:流淌着逝去的纯真,映照着无言的告别,也慰藉着所有在人生逆旅中,曾被一瞬微光温暖过的灵魂。

一个世纪的潮水涨了又退,而她的舞步,从未停歇。她就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为每一个懂得离别之重的过客,跳着那支永不落幕的舞。

而那潮鸣,便是所有游子心底,永远涨潮的蔚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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