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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庆成:重游天坛记—寻迹天坛 梦回旧京
日期: 25年10月3期
中文导报 笔会专栏
聆听书韵 凌庆成

引 言

天坛,不只是帝王祭天的圣所,更是一方天地人心交汇之域。十数年前,我曾踏入此地,尚是忙碌之年,对历史和建筑知之未深,只觉松柏苍苍、殿宇巍峨,如梦似幻。如今重游,岁月已悄然流转,风景依旧,心境已非。

这篇《重游天坛记》,并非单纯的游记。它是一次时空的行走,更是一次记忆的回响。自东门而入,至西门而出,我追随脚步,穿行于祈年殿的琉璃之顶与圜丘的天心石之间;倾听七星石边的童言旧语,回音壁下的父子低语;凝望斋宫的沉静与双环亭的温情,在林荫与阳光的交织中,拾起散落在岁月里的片段。

我试图以一种安静而诚恳的笔触,记录下这场与天坛、与父亲、与童年、与北京旧城的重逢。这些景物或许早已镌刻在历史长卷中,但对我而言,它们依然鲜活如初;它们不仅承载着文化记忆,更承载着个体生命的印记。

愿此文所记,不仅是个人的重游,也是读者心中的一次“重游”——重返心中那一方值得敬畏与珍藏的天地。

第一章 再访天坛

春寒料峭,乍暖还寒的午后,我们前往天坛。距上一次造访,竟已过去十多年。光阴荏苒,旧事如烟。此番重游,心中不免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既像是与故人重逢,亲切而温暖;又仿佛有些生疏,像久别的老友,彼此虽默然无语,却已心领神会。

乘地铁前往,车厢在地下穿行,像一条蜿蜒的地脉,把我们从喧嚣的日常中轻轻带出,送至天坛东门。一下车,便被络绎不绝的人潮包围。虽说春节已过,但年节的余热尚未散去,游人依旧摩肩接踵,热闹非凡,也让人再次感受到京城的烟火气与文化热度。

我们沿着游道缓缓而行,脚下是被岁月打磨光亮的青石板,两侧桃红柳绿,古柏参天。红墙蓝瓦之间,宫阙的轮廓隐约浮现,仿佛一幅水墨画,在阳光的斑驳映照中缓缓展开。此时此景,不禁勾起了许多回忆——小时候跟父亲来天坛的情景、学生时代和同学们春游的笑声,一幕幕仿佛又在眼前浮现,令人感慨良多。

距离祈年殿不远处,有一座文物展厅,我们便随性走了进去。展馆分为左右两厅。左侧展出的是清代的乐器:编钟整齐排列,铜光微闪,屏风与隔扇错落摆放,其上雕纹已显古旧,似乎还能隐隐听见当年宫廷雅乐的回响。展品的陈列略显随意,但那种来自历史深处的氛围,却让人感到亲切又神秘。

右侧则是另一番景象,清幽雅致、陈设有序。厅内展出的是景德镇窑烧瓷瓶,瓶身洁白温润,上绘游鱼成群,姿态灵动,栩栩如生。旁边挂着几幅国画,也是描绘鱼跃水嬉之景。一动一静,相得益彰。置身其间,仿佛春水初生,鱼儿翻跃眼前,年年有余的吉意扑面而来,让人心头一暖,也使这节日的余韵在室内悄然延续。

第二章 殿前肃影

离开展厅,我们继续前往祈年殿。远远望见,一座如云中垂落的殿宇赫然屹立,正是天坛的核心——祈年殿。

它高踞三层汉白玉台基之上,三重蓝瓦圆顶由下而上层层叠起,最顶端的鎏金宝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仿佛天空中的一只金眼,静静地注视着大地。我站在远处仰望,不由自主地肃然起敬:这座殿宇不仅是一座古建筑,更是一种仪式,一种信仰的象征。这里曾是帝王代百姓向天祈福之所,是人与天对话的节点。

我们沿石阶拾级而上,每一级都像是通向历史的刻度。走近殿前,映入眼帘的是四根通天的朱红大龙柱,被称为“龙井柱”,象征四季;殿内外还有二十四根立柱,分别象征十二月与十二时辰,合计二十八,与古代星宿体系相应。昔日帝王在此焚香祭天,举手投足之间,皆承载着对天地之敬,对万民之责。

然而今日所见的祈年殿,其实并非最初之貌。它的前身“大祀殿”始建于明永乐十八年(1420年),最初为一座方形大殿,用以合祀天地。至嘉靖九年(1530年),明廷奉行“天地分祀”之制,原殿遂被拆除,改建为今日所见的圆形殿宇,初名“大享殿”,后更名为“祈年殿”。

历经五百余年风雨沧桑,祈年殿屡遭劫难,其中最严重的,莫过于光绪十五年(1889年)八月二十四日,因雷电交加,祈年殿突遭雷击起火,烈焰肆虐,五日五夜不熄,整座木结构大殿化为灰烬。《清实录·卷二七三》载:“本月二十四日,雷雨交作,天坛祈年殿被雷火延烧……”至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方得重建竣工。

由于祈年殿为明朝旧物,原有图纸早已散佚,工部匠人凭借口传心授与精湛技艺完成了重建。然而,新殿虽再现古制,却因时制宜,在外观上略有差异。最显著者,便是重建后的祈年殿比例趋于饱满,视觉上略显“微胖”。此变化若非前后照片比照,单从一帧影像中颇难察觉。

今存最早的影像资料中,一张为1860年英法联军随军摄影师费利斯·比托(Felice Beato)所摄,另一张则为1900年日本摄影师山本赞七郎之作,二者年代清晰,对照尤具参考价值。前者所拍旧殿轮廓修长挺拔,殿顶飞檐高翘,自有一股孤峻肃穆之气;而新殿则沉稳雄厚,三重檐盖如云覆天,宛若大地承天,虽更显恢弘,却也不免给人“丰腴”之感。

也有人感叹:新殿所用木材非金丝楠木,终不复旧观之盛;而昔日那座明制祈年殿,则更具上升之势与祭天之神韵。

诚然,建筑形制之变,往往蕴含着时代工艺与审美的迁移。从峻拔到雄浑,从孤高至厚重,祈年殿以其不同时期的身姿,默默见证了王朝的更替与匠心的延续,也映射出世人对“天人”间关系的遐想。

我站在台基旁,忽然觉得自己不只是游客,更像一位历史的聆听者,在倾听这座古殿与苍天之间,那千年来不曾断绝的问天之声。

游客依旧熙来攘往,多是拍照留影、驻足片刻便匆匆离去。而我,则靠在石栏边久久未动。因为我知道,这祈年殿不只是皇帝的祭坛,它更属于我们每一个人。千百年来,人们在此仰望苍穹,思索命运,祈愿风调雨顺、岁岁安宁。它沉默地矗立在喧嚣尘世之中,守护着四时轮转,也守护着我们那份对“天命”的敬畏与牵念。

第三章 七星追忆

离开祈年殿主轴,我们缓步穿过一片略显幽静的松柏林,不远处草地上散落着几块青石,看似随意,其实暗藏玄机——这便是天坛的“七星石”。

七块石头以奇特的姿态列阵草坪中央,呈北斗七星之形,一字一弯,错落有致。石块为泰山青石,纹理深沉,年代久远,仿佛天外陨落,沉睡人间。导览牌介绍,这是明嘉靖年间设下的“风水之阵”,据说嘉靖帝笃信道教,为镇守天坛气脉,特命以北斗之势“引星护坛”,镇风聚气,保祭天大典之清净庄严。

站在石阵边,想起年幼时父亲带我来天坛公园的情景。每次游园,他总要领我到这片颇具神秘色彩的石阵前,说:“我们去看看天上的星星落到地上是什么模样。”

那时年纪小,个头矮,每一块石头对我而言都是一座小山。我常常兴奋地从这块跳到那块,仿佛在与星辰捉迷藏。记得同学说,七星石就是北斗七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那一句话,竟让我信了好多年,也因此在心里种下了一种近乎神话的敬畏与迷恋。

小时候我曾对那第八块石头心怀疑惑——它藏在一隅,又小又灰,远不如其余七石那样大气挺拔。我常问父亲:“这颗是哪个星?怎么那么小?”他笑着说:“那颗可不简单,是北极星。”我当时不信,心想怎会如此不相称。如今再来,才知此石并非北极,而是乾隆年间“悄然加设”的政治隐喻:七星为汉,第八星寓满,象征满汉一体,天命所归。往事如烟,而这回忆中的一问一答,却愈显温暖动人。

身边的游人依旧络绎不绝,一对母子在我身旁驻足,小男孩蹲在地上数石头,忽然皱眉道:“妈妈,这不是八颗吗?怎么还叫七星?”母亲低笑答:“这第八颗是藏起来的,要有心人才找得到。”孩子欢喜地指着草丛边那块低矮的小石头,仿佛找到宝藏一般雀跃。我听了不禁莞尔,人与人、人与石、人与历史的联系,竟是这般微妙自然。

如今再看七星石,它不再只是古代天文与风水的象征,也不只是皇权更替的隐喻,更像一处记忆的锚点,把童年与历史悄然连缀,把想象与现实悄然连缀。石虽无言,意却长存。我绕着石阵缓缓走了一圈,不再急着寻找“第八颗星”,只想让这记忆的星图在心底再一次完整闪烁。

远处祈年殿金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七星石静卧在东南草地,宛如大地一页星图。风吹柏影,苍穹无语,而我知道,这些石头承载的,不仅是天文、风水、政治,更是一个孩子心中曾经深信不疑的神话,一个父亲与儿子静静对望时的默契。

第四章 回音旧梦

我们从七星石顺着古柏幽径徐行,来到皇穹宇前。圆形院落沉静如镜,墙头蓝瓦流光,天光在其上微微荡漾。正中那座圆形大殿,便是“天库”——皇穹宇,古人供奉“皇天上帝”神主的所在。高台之上,金顶辉煌,须弥座上石栏环绕,殿前三出陛,正中那块二龙戏珠的丹陛石,在阳光下仍泛着一种庄严温润的光泽。

我缓步登阶,绕殿一周,只觉此地不仅承载着祭天大礼的庄重,也藏着古人关于时空、天地、人的理解,遥应着四时八方与周天之数;而殿内金龙藻井、斗拱飞檐,又似将宇宙的奥义密密织入这方穹顶之下。

然最引人流连处,却是殿外那圈浑然一体的围垣——俗称“回音壁”。围墙高近四米,直径六十余米,砖缝严密,表面光洁,曲度精妙,恰似以天圆之意围合而成的一枚巨大的“音之圆环”。

只是今日的回音壁,与我记忆中已有不同。为保护文物安全,墙边已设护栏,游人须隔一米而立,再不可贴墙而语、感受那神奇的“壁传微声”。我站在栏外,望着游客试图靠近又被栏杆所阻,不免浮起一丝怅然。

那一瞬,我想起了童年——那个暑假最后的星期天,我第一次随父亲来到天坛。他半蹲下身,笑着嘱咐我:“你跑到那边贴墙说‘我二年级了’,看看我听不听得见。”我照做,在东配殿后的小墙角轻轻说了一句。良久,那面墙仿佛有了灵魂,他的回应从极远处绕墙而来,清晰入耳,却又带着些不可言喻的温柔与回响。我带着几分疑惑的神情跑回来,他微笑着对我说:“这是古人的智慧。”那一天,父子相伴,其乐融融;墙外是蓝天,墙内是笑声。

如今再来,父亲已不在,墙边多了护栏,声音被栏杆与游客声浪阻隔,再难如童年那般贴耳密语。可那一句“我二年级了”,却仍在我记忆的回音壁里久久不散。科学家说,这道墙的奥秘,是因为砖墙光滑、曲度精妙,声波可以顺壁传播,不被吸收。而在我心里,它是父爱的一种回声,是一个男孩成长的声音,是古老建筑与人心之间无形却深刻的联系。

游人仍络绎不绝,有人在栏外尝试传声,有人感叹“可惜不能靠近了”。我未言语,只静静站着,仿佛那堵古老的墙中,仍藏着一个熟悉的声音,正缓缓向我走来。

第五章:仰望天心

再往南行,天坛地势渐高,古柏疏朗,天光也随之敞亮。一座苍苍石坛,在光影间悄然显露——圜丘,天坛的核心与灵魂所在。

我站在白石丹陛下仰望,三层圆坛层层叠起,青白玉栏杆如云层缓涌。拾级而上,正中那块“天心石”,孤然居中,仿佛天地之眼,凝视千年。身旁一位老人低声向孙女解说:“那是皇帝祭天的位置,只有真命天子才能站在那里与天对话。”小女孩睁大眼睛仰望,不敢靠近,仿佛那方石面仍留有历史的余温。

我缓步走上坛心,脚踏其上,四周人语似远,仿佛置身于一个被建筑与回声轻轻环绕的静谧空间。一声轻语出口,声音竟如有形之物,沿汉白玉栏杆流转而回。科学解释说,是声波的环形反射;而在古人心中,这是“天闻人语”的感应,是天地间短暂而神圣的呼应。

圜丘之奇,不止于声学。坛面石板皆以“九”的倍数排列,九块、十八块、二十七块……至最外环八十一块,加上天心石,共四百零六块,象征“九重天”。一石一数,皆为宇宙法则之注脚。更令人动容的是圜丘无梁无盖,无遮之顶,皇帝在此顶礼行祭,头顶苍穹,脚踏白石,身披冕服,三跪九叩,是真正意义上的“仰天祈祷”——无所遮蔽,也无所遁形。

我曾读到袁世凯1914年在此举行复辟祭天礼,因心虚不敢登上天心石,只在一旁低声祝祷,终为时人讥为“无天命”,更增这方坛的象征意味。此刻,我站在石上默想:若无虔诚,何以承天?若无敬畏,何来庙堂?

而今日所见,天心石略高于坛面,凸出约七厘米,形若小圆台。游人争相登上试声,孩童欢笑,大人低语,有人合影,有人闭目沉思,仿佛在与“天”进行一场久别重逢的对话。但我却陷入回忆。

年少时随父亲初游天坛,彼时天心石与坛面齐平,质朴无华。我曾问父亲:“哪块才是天心?”他只俯身拍了拍中间的石板,说:“真正的天心,是看不见的。”如今,“天心”却赫然高起,仿佛在刻意宣示自身的“中心地位”。

据考证,1974年天坛大修,为增强声学效果,相关部门将天心石略作抬高。此举虽出于物理与保护的考量,如聚音、排水、防风化等,却也悄然改变了它数百年来“平整如镜”的原貌。而在清代匠人的理念中,那份“平齐”正是“天人一体”的最佳象征:天与地,无缝交融;尊与卑,各安其位。

修缮文物若只着眼“功能之效”,而忽略“文化之义”,就如改写古文一字,虽更通顺,却失其神髓。身边一位游客低语:“原来天心是突出来的啊。”我心微动:倘若今日之见,便成他心中之“历史原貌”,那真正的“天心”,岂不自此起了变化?

文物之贵,在于其“原真性”。一砖一石,一线一弧,皆有其历史语境与文化意涵。若不经过审慎考据便更动尺寸形制,便是在人类文明的卷轴上添画——虽不毁其形,然已移其魂。

我伫立石上,阳光洒落,细密光影在石边流动。我仿佛看见,一位帝王正缓步而来,于此三跪九叩,祈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而他所跪的,不是今日这方凸起的石,而是一块沉稳、谦逊、无言却有力的“天心”——真正的中心,从不高举自身,却深植人心。

第六章 斋宫深影

从圜丘下来后沿着林荫道我们走向斋宫。

我在红墙之外,曾无数次驻足仰望。这座被护城河环绕的禁地,高墙如铁,殿宇沉沉,仿佛连光阴也在此凝滞。当年我常来天坛时,斋宫还是一扇紧锁的门,游人只能隔河遥望,想象历代帝王在此斋戒的光景——他们如何卸下龙袍,独对苍穹;如何在钟鼓之中,度过那三日的清斋时光。

直到2007年5月,斋宫终于向岁月敞开门扉,对公众开放了。

今日之斋宫,静默如一位卸甲的老者,在阳光中缓缓诉说往昔。无梁殿内,“钦若昊天”的匾额仍高悬堂前,威仪犹在,却已无肃杀之气;护城河水波不兴,倒映着六百年来的云卷云舒。时辰亭与奏书亭静静伫立,石阶上的斑驳凹痕,仿佛仍承载着昔日虔敬的足音。这里曾是权力与信仰的交汇之地,是帝王暂别红尘烟火的净域;而今,它成为一本摊开的历史长卷,任人翻阅那些关于克己、敬畏与虔诚的篇章。

阳光斜洒,斋宫静卧。护城河上微波粼粼,恍惚间似有衣袂翻飞。耳畔钟声悠远,不知是今朝的回响,还是前朝的余音。乾隆皇帝曾在此写下“斋心三日只空堂,殿角寒钟应晚霜”之句,笔意庄严,却掩不住帝王独处时的幽思。他或许也曾倚窗望月,思量这九重宫阙与一方净土,究竟孰轻孰重?

我缓步登阶,凝望匾额。金漆已暗,却映出更多帝影浮现:嘉靖帝焚香祈天之际,是否已感“壬寅宫变”之兆?雍正帝因疑生惧,索性在紫禁城中设立一座“内斋”,前两日在内斋“致斋”,第三日才去斋宫;而袁世凯仓促祭天,徒留笑柄,可曾体会“斋戒”二字的深意?

斋宫如一面镜子,照见帝王的虔敬,也照出他们的惶恐。在这里,九五之尊须以臣子之礼三日斋戒:不近荤腥、不理政务、不御妃嫔。时辰亭中香烟缭绕,奏书亭下奏章堆积;而寝殿之内,一盏孤灯,也许曾照亮过最真实的梦境——非琼楼玉宇,而是星垂平野、天地寂寥。

如今的斋宫,游人如织。他们拍照、嬉笑、抚触古砖,却鲜有人停驻心神,去体会那曾经的庄严肃穆。我站在庭中,忽然觉得这红墙所围起的,不仅是一座建筑,更是一段凝固的时光,一本写满“克己复礼”的典籍。禁地已开,众生皆可入内,但那份对天地的敬畏、对欲望的克制,是否也能在我们心中,觅得归所?

两位工作人员静立宫门,如同时光的守门人。我与游人一同缓缓走出,回首之间,风起柳动,枝影轻摇。斋宫依旧沉默,宛如一位阅尽沧桑的智者,静观人间来来往往。

第七章 双环寿意

出斋宫往北,信步于天坛内苑的林荫之间,不经意间,便走入一片曲廊回绕、绿荫掩映的静谧之所。那一抹孔雀蓝与金黄交织的屋顶,在松荫旁微微闪光,恍若园林中藏着的旧梦——我们来到双环万寿亭前。

这座亭子格局殊异,为两亭相连,如双环并蒂,形似并生寿桃,故又称“桃亭”。原是乾隆皇帝为其母孝圣宪皇后五十大寿所建,亭台不大,寓意却深。彼时设于中南海,独供皇室眷属观景休憩,是私密且珍贵的寿礼。上世纪七十年代,因中南海局部调整,原址诸亭面临拆除命运。周恩来总理亲自勘察,病中特批:“双环亭可迁往天坛,让人民都看看。”

虽将清代原构从中南海迁出,未免令人惋惜——这毕竟是皇家私园的原生物件。但换一个角度想,若非迁入天坛,这座承载着亲情与祝愿的寿亭,或早已湮没于历史尘埃之中。今日得以安身于公园林下,游人得以凭栏赏画、席地而坐,未尝不是“不幸中的大幸”。原本只供帝后观赏的福地,终于得以走入百姓生活之中,成为记忆可亲、情感可寄之所。

我绕亭一周,仔细端详其结构:两亭各有重檐,黄瓦剪边,斗拱飞翘,八根檐柱以坐凳相连,环合为一体。走入亭中抬头仰望,梁枋之上彩绘华丽,……亭虽不大,意却深远,字字图图皆承载着中国传统文化中对吉祥、长寿、团圆的千年想象。

亭外游人三三两两,有倚坐长廊小憩者,有手扶栏杆低语者。一位中年男子轻声对女儿说:“你看,这就是皇帝为太后祝寿的地方,那时连建个亭子也得讲一个‘双寿双福’。”小女孩笑说:“那我也能在这儿许愿让你长寿吗?”我听了,不禁莞尔。亭既在民间,福也可共沾——昔日专供帝后乘凉的寿亭,如今也成为寻常百姓的憩息之所,岂非一件极有意味的历史回响?

我在对面的扇形长廊中坐下,回望四周,四下静雅,游廊弯转,草木扶疏,远处偶有几声雀鸣。昔日此亭为庆寿而建,今日却更多地承载着一份时光的温柔与情感的寄托。

天坛多为肃穆之所:祈年殿之神圣、圜丘之庄严、斋宫之幽静,而唯有此亭,兼具皇家仪制与民间温情。它不为祭天,不作法事,却因一场“寿辰”而生,后又因一份“体恤”而转居于此,成为帝王礼制与人民日常之间温和的桥梁。

倘若说祈年殿教人敬天,圜丘教人知命,那双环万寿亭,便是教人惜情。惜亲情,惜时光,惜那些可以被回忆、被共坐、被咀嚼的寻常日子。

我起身离亭,夕阳透过松荫间隙斜洒在地,光影交错。我回头一望,双环亭静立林间,不言不语,却温柔如昔,仿佛一位年迈却温和的长者,正默默守候着那些走入它怀抱的过客,轻声道一句:“长命百岁,和合万年。

第八章 珠市今夕

天坛一游至此,已近黄昏。我们从西门缓步出园,夕阳余晖洒落在古柏与琉璃瓦间,光影斑驳,如金粉洒落,似在为这场历史与现实交织的朝圣之旅做最后的收尾。走出那沉稳厚重的宫墙,脚步踏回城市街道,恍然如梦初醒,一只脚似还停留在千年之前,一只脚却已踏入车水马龙的当下。

出天坛西门后,路过熟悉的天桥剧场和自然博物馆,我们沿着天坛西路北行,步入珠市口大街。这个名字,对我而言,是一段旧时光中熠熠生辉的地标。年少时,父亲带我游完天坛后,必来这里吃一碗热腾腾的馄饨和几个包子,或在糖炒栗子的摊前伫立,贪恋那一把香甜的温热,舍不得离开。

如今再至珠市口,街道仍宽,车辆稀疏。曾经人潮汹涌、叫卖声此起彼伏的繁华景象,已被时光悄然打磨。街边商铺寥落,许多老字号悄然退场,褪色的招牌下,是已改头换面的门脸。唯有某扇斑驳的窗格,勉强还能让人辨出往昔的轮廓。

珠市口西大街路北,曾是我们年轻时常常光顾的丰泽园餐馆。油焖大虾、酱爆鸡丁、糟熘鱼片、银丝卷,几乎是我们聚餐时的“例行节目”。如今餐馆早已迁至新址,连同那熟悉的木窗、包间的珠帘、窗外淡淡飘来的槐花香,也一并从记忆中退场。再往东走几步,珠市口电影院的旧址也早已被夷为平地。昔日我们在那里看过《少林寺》《佐罗》《简爱》,银幕上的片段犹在脑海闪现,但那张贴满电影海报的旧墙,那排长龙般买票的人群,那放映厅里响起的掌声与喝彩,却早已无处可寻。

我们走上过街天桥,立于桥中央,俯瞰南城风景,一时无言。远处的正阳门箭楼依旧巍然伫立,默默守望着京城中轴的岁月长河,而它脚下的街市,却早已物是人非。转入前门外大街,眼前是一排排整齐划一的仿古商铺,屋檐一致,招牌雷同,街道平整如洗,却也生气全无。走在这条曾是南城最繁华的街上,竟恍若置身一座为游客精心布置的舞台布景——灯光有余,烟火气却不见了。

记忆中的前门,是门框胡同的褡裢火烧,是都一处的烧麦,是老年间名角荟萃的中和戏院,是六必居酱园的老北京酱菜,是茶馆里满座老人的棋盘与浓茶,是胡琴声中流淌出的京腔京韵,是春节时的张灯结彩与熙攘人流,是杂而不乱、热闹真实的市井日常。而今的前门外大街,却更像一张被精心修整过的仿古照片——没有破损,也失了温度。

我走在这整洁却略显空洞的石板路上,忽觉有些东西,最好的归宿,或许就是记忆。它们不需修复,也无需重塑,只需轻轻一闭眼,便能穿越回去——那日阳光正好,父亲牵着我的手,我们走在天坛西门外的老街上,风中飘来糖炒栗子的香气,远处传来京剧票友的清亮唱腔,而我,在七星石上蹦跳嬉戏,仿佛真的触碰到了天上的星辰。

不多时,我们便步入粮食店街。这条街位于前门大栅栏南侧,在上世纪五十至八十年代间曾汇聚了众多老字号饭庄、旅店与戏园子,是老北京市井烟火与商业记忆的缩影。街名本身便透出浓厚的旧京韵味。石板路虽经修整,却仍留有岁月的斑驳痕迹。

在街头一隅,我们偶然发现一家名为“九门轩烤鸭店”的餐馆。门前竖着牌子,自称“网红打卡地”。见店内宾客盈门,我们也随之推门而入。

店面整洁明亮,店员热情有礼。刚一落座,大堂经理便奉上茶水与热毛巾,使人倍感宾至如归。菜品虽称不上惊艳,却皆为现炒现制,香气四溢,颇具家常风味。尤为可贵的是那一份人情味:店员服务周到,笑意盈盈,给人平添几分暖意。

结语 夜归灯暖

餐后,我们踱步至前门大街。沿着青石铺就的道路缓缓前行,街道两旁是修旧如旧的铺面与楼宇,昔日风华与今日喧嚣在此交汇。行至五牌楼,在大北照相馆的橱窗前回望街景,只见灯火初上,人影幢幢,仿佛一幅缓缓流动的老北京画卷。片刻之后,我们叫车返程,踏上归途。

此时夜幕已垂,万家灯火次第亮起,如星河倾泻人间,流光溢彩,温柔动人。手机上的计步器显示:今日行走已逾一万四千步。令人欣喜的是,竟未感疲惫。或许是因欢愉忘却了疲劳,亦或是重游天坛、圆满夙愿所带来的满足,为这趟旅程注入了不竭的活力。

历史与现实在这一日交错重叠,记忆与当下彼此交融。城市风貌可以更替,街道名称可以更改,但那些镌刻于心的风景、人物与情感,却如琉璃瓦上闪耀的阳光,纵使岁月流转,依然清晰、温柔、恒久不灭——正如那日在春光中泛起微光的祈年殿屋顶,静静诉说着昨日的故事,也照亮着今日的归途。

写于东京·初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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