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华文女作家协会
【东瀛荷风】——“反法西斯战争”文学专辑征文之一
中文导报 东瀛岁月
作者:华纯
导语
《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八十周年》专辑
——从不同角度呈现一场历史的深刻钩沉
本专辑作为日本华文女作家协会的独家稿件,辑录了6位女作家的作品,从不同角度呈现一场历史的深刻钩沉。
华纯的纪实散文呈现了2015年夏天滇西之旅的所见所闻。诗人穆旦祭奠胡康河上的白骨的一首诗,远征军幸存者之一姨夫的回忆,映见当年滇西战场的惨烈、野人山丧生大半的炼狱之殇。滇缅公路,是国之殇、民族痛史的血脉延伸。也是先烈用生命和意志铺就的抗战长廊。
晏妮追溯731部队在日本战后社会中的阴影,从“帝银事件”到血液丑闻,历史线索盘根错节,被一次次封存、遮掩,但又不断重现。真实与虚构、正义与遗忘之间的缝隙,恰是我们今天仍需面对的历史现场。
徐前介绍日本翻译家神崎多实子即将付梓的一本自传,叙述其遭受战争带来的困惑、不幸与灾难,成长为一位坚守良知、敢于直面历史的反法西斯战士。
卲迎建以绵密的思路,指出1940年代上海沦陷背景下《蝴蝶夫人》由西方文本转化为符合中国语境的电影版本,其悲剧内核虽未改,但呈现出更深的社会文化反思。战争爆发,民族感情压倒了一切。电影与配乐成为一种反抗象征,滋养着民众内心的希望与坚韧。
徐青认为河上肇的思想轨迹不仅是日本马克思主义的一部演进史,更是知识分子反战精神的历史见证。河上肇的学说,客观上为中日两国反法西斯力量提供了共同的理论武器。这种思想传播的跨国性,在2025年纪念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之际更显其历史深意。
陶赋雯指出,战败国日本在影像时代形成三种主要模式:否认侵略史、通过话语修辞转移焦点,以及以“无主体”方式进行有限反思。此类影像叙事不仅掩盖侵略与罪责,更在现实政治与历史教育中塑造了模糊、选择性的集体记忆,弱化了对战争罪行的反省与批判。
——日本华文女作家协会名誉会长 华纯
2015年是一个特殊的年份。那年夏天,我突然接到两份邀请函,一是世界华文文学联盟邀请海外作家共赴云南,沿着滇缅公路寻访远征军抗战遗址,缅怀抗战先烈。一是国侨办发函通知我上京参加“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七十周年”纪念活动。
出发前,我从书橱里翻出一个信封,里面有一沓整整齐齐、用复印纸装订的小册子。蓦然入目的寄件人姓名和地址,让我想起一个戴着银边眼镜、灰白头发下一副慈祥面容的老人。他是我的远房亲戚,按辈份我叫他“姨夫”。姨夫在一家公司工作到退休后,长年在基督教会里负责主日祷告和神学训导,成为受人尊敬的长老。有一天我好奇地问姨夫为何信仰耶稣,他讲了一段很少披露过的亲身经历,那是他心底有所隐藏的最深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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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远征军名录墙
——不瞒你说,我在云南战场打过仗。1942 年日本军队从缅甸越境入侵中国,首当其冲的就是无差别屠城。鬼子兵在腾冲等地杀戳百姓,烧毁民屋,散播鼠疫杆菌,犯下滔天罪行。滇西燃起了抗日烽火,军民同仇敌忾,浴血奋战。然而战况的进展和残酷性远远超出了想象。怒江以西的国土相续沦陷,中国远征军10万大军,因拉锯战在前线阵亡一万多人。1942年5月,日军直插远征军后方,占领缅北重镇腊戍,切断了远征军主要补给线。杜律明将军不得不下令撤退,未曾料到,日军又迅速占领途中要经过的密支那。计划仓促改变,第5军及新编22师的3万将士经人迹罕至的野人山,向云南方向撤退。野人山位于中缅印接壤地带,纵深200多公里,平均海拔2600米以上。热带气候下的深山老林,遍地毒蛇、疟蚊、蚂蝗和出行的猛兽。弹尽粮绝的我军在漳气弥漫的原始森林中举履维艰,一到夜晚蚂蝗和蚂蚁就疯狂爬上身来吸血,咬噬肌肉。不出两个多月,精锐部队死亡的尸体,成了一路上的白骨累累。二万余将士命归黄泉。远征军残部走出野人山时已沦落到人鬼难分的地步。幸存者不到三千,我就是其中的一人。
啊,怎一个惨字了得?我不禁惊叫。
姨夫脸上起了阴云,他的心像是在滴血,难以抑制颤抖的嗓音。过了一会,才继续说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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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军司令官史迪威将军担任中国入缅远征军总指挥
我们这些死里逃生的军人,在盟军的救助下被安全转移到印度,重新编整并接受美国军事装备,准备反攻滇西。这时我听说耶稣教能庇护人生,在人死亡后接引其灵魂进入西方净土。因此我每天为牺牲的战友祷告,祈求他们的灵魂进入天堂,不再有人间苦厄。
姨夫是从两条腿的行走无力觉察到自己时日无多,他陆续在笔记本上写下抗战经历,去教会做礼拜时分享给几个人看,看的人多了,就有人帮他复印了五十份小册子。姨夫便寄给我。
登上飞机,我在座位上半眯缝着眼,回想起云南军旅作家彭荆风送我一本滇西大战纪实《挥戈落日》,其中提到: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本人占领东南亚,从仰光登陆,侵占缅甸。缅甸是英国的殖民地,英国邀请中国派出十万大军入缅,帮助他们迎击日军。于是,中国成立了入缅远征军。由新任命的美军司令官史迪威将军担任总指挥。史迪威匆匆到任,远征军入缅的时机出现偏差,导致日军一路所向披靡。
读姨夫的回忆录,我的呼吸有点沉重,越过舷窗往下看去,云南的山峰起伏连绵,犹如骆驼的峰背。机翼旋转着马达朝机场俯冲下去。
到达腾冲的第二天,一辆大巴带领几十人去国殇墓园。导游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在您的脚下,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滇印缅主战场。远征军、飞虎队、史迪威公路、驼峰航线、松山大战、焦土抗战……这些惊天地泣鬼神的故事都发生在这里。
一走进国殇墓园,恍如走进了七十年前那场与日军展开的殊死血战。
1944年5月,中国远征军第二十集团军强渡怒江,向盘踞腾冲两年之久的日军发起反攻,至9月,收复抗战以来的第一座城池——腾冲。一寸河山一寸血,远征军阵亡9000余名,歼灭日军 6000 名。以身殉国的将士,浩然正气,蔚为国殇。墓园地安静而肃穆,忠烈祠的台前有醒目石刻“碧血千秋”,为蒋中正所题。祠堂中央高悬孙中山先生画像及“总理遗嘱”,左右分佩国民党党旗和中华民国国旗。墙上镶嵌抗日阵亡将士名录碑,刻有为滇西反攻牺牲的烈士姓名。墓园依山而建,上千墓碑排列成整装待发的阵列,象征将士们虽死犹生。这里是中国远征军抗日战场最真实的纪念地。我们列队肃立在纪念塔前,垂首默哀,铭记那段不容忘记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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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西抗战纪念馆,穆旦的一首诗《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发表于1945年)。
有民间志愿者和退伍老兵组织,从缅甸挖回部分远征军烈士的遗骸,安葬在国殇墓园。我和台湾杂志社社长林静助先生四处寻找,却无法辨认新入的墓碑。导游说在滇西抗战纪念馆西侧建了一座中国远征军名录墙,全长129米,镌刻一万多名中国远征军将士的名字。并且该馆向社会征集申报材料,分期增加墙上的名录。以此来迎接中国远征军将士归队,致敬英雄、告慰英灵! 我知道,姨夫听闻这样的消息,看到我拍摄的影像,一定会得到精神上的慰籍。但是野人山上数万将士的遗骸难以收回,让人感到胸口压着一块石头,很是难过。林社长道:数万将士埋尸异域,平均年龄仅 20 岁左右,令人痛惜不已……
滇西抗战纪念馆里,我遇见了诗人穆旦的一首诗:《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发表于1945年)。我流着眼泪一行行读完,特此摘录最后一节《祭歌》:
在阴暗的树下,在急流的水边,
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无人的山间、
你们的身体还挣扎着想要回返,
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
那刻骨的饥饿,那山洪的冲击,
那毒虫的噬咬和痛楚的夜晚,
你们受不了要向人讲述,
如今却是欣欣的树木把一切遣忘。
过去的是你们对死的抗争,
你们死去为了要活的人们的生存,
那白热的纷争还没有停止,
你们却在森林的周期内,不再听闻。
静静的,在那被遗忘的山坡上,
还下着密雨,还吹着细风,
没有人知道历史曾在此走过,
留下了英灵化入树干而滋生。
我读完诗,喉头也像姨夫那样微微颤抖。我心里明白了,野人山撤退对中国远征军来说,无疑是一场灾难,一场噩梦。诗歌背后是一段深藏的战争创伤。
穆旦,1918年出生于天津,原名查良铮,与金庸互为堂兄弟。1934年,16岁的少年把“查”字拆为“木”与“旦”,开始用谐音“穆旦”作自己的笔名。1942年2月,穆旦在西南联大读书期间弃笔从戎,加入中国入缅远征军。他随军翻越野人山,经历过生不如死的痛苦。杜聿明将军从仅剩的两粒止泻药里拿出一粒救了生命垂危的穆旦。穆旦最终躲过一劫,走出了野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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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山战役遗址。站在主峰上向东望去,当年敌我双方隔江对峙的战场状况一目了然。
诗人以滴血长诗对胡康河上(野人山)的三万白骨祭奠,为千千万万抗日将士的不朽英灵写下悲歌一曲。
在行程最后的目的地—松山战役遗址,我登上了松山的制高点。向东望去,当年敌我双方隔江对峙的战场状况一目了然。正是松山战役的胜利,扭转了滇西战局的失利,拉开中国大反攻序幕。野人山一箭之仇,让远征军战斗人员成为滇西反攻的中坚力量,终于一雪前耻。
这一路萦绕心间的感想良多。一千多公里的滇缅公路,是国之殇、民族痛史的血脉延伸。也是先烈用生命和意志铺就的抗战长廊。中日之间横亘一条怒江,不时有浪花卷起漩涡,世界认出那是过去没有愈合的创伤。滇西战争的亲历者——姨夫的“信仰”与“救赎”,更触及普通士兵面对战争与死亡、信念与良知的个人挣扎。在抗日战争胜利七十周年之际,“中日不再战”的和平理念已植入两国人民血泪凝结的共识。这是国际社会的进步。愿两国人民以史为鉴,铭记和平誓约。唯有如此,才能照亮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