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我带着你从大阪返回我们在上海的家。

玄关处，你的拖鞋仍保持着“上がり框”特有的15度斜角——那是你每次匆忙出门时踢出的惯性轨迹，如今却永远定格在等待一句“おかえり”²的姿势。

“老公，我们回家了。”

泪水在重复这句话时析出月光晶簇。床头堆着你未读完的书，衣架上挂着你没来得及换季的西装。我偷偷把脸埋进去，却再也闻不到你的气息。这间我亲手设计的屋子，此刻像被神风吹散的凤巢，而我成了衔着断枝却无处落脚的孤燕。

晨光未明时便已醒来，这是你走后的生物钟。环顾我们亲手打造的家，每一个角落都在无声地复述着“永失吾爱”这个残酷的事实。二十七年婚姻，我们既是枕边人，又是同行者——当夜色将其他夫妻送入梦乡，我们仍沉浸在忘我的交谈中，从星辰大海到柴米油盐，从公司业务到人生哲学，那些星辰见证的夜话，最终累积成我们骄傲的时差：“二十五小时的夫妻”，这个你常挂在嘴边的甜蜜宣言，如今成了我最痛的怀表，每一秒都走得那么响。

最长的别离，是疫情阻隔的那一千零九十五个黎明与黄昏。东海虽阔，却从未阻断你每日准时亮起的视频窗口。我们在屏幕里谈天说地，你时而认真讨论公事，时而对我突如其来的撒娇报以宠溺的笑。相隔万里，却从未孤独。每当朋友调侃我们“夫妻长久分居必有风险”，你总会用那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来反驳。你说，我们的事业不在中国，也不在日本，而在两国之间；两地奔波是“终电人生”³（如赶末班车般匆忙的生活），却不知这世上真有永远误点的归途…… 如今，你明明住在我心底最柔软的角落，我却再触不到你温热的掌心。

你知道你的宠爱让我变得“低能”——我习惯了躲进你的羽翼下，习惯了你在职场上如周瑜点兵般为我排兵布阵，甚至习惯了饥饿时你总能变出“第八个饼”，贪心时又备好“第九个饼”。可就像《三国演义》里那个永远欠着的“第十个饼”⁴，我们的约定，终究未竟。

你曾承诺，老了之后一定先送我走，不让我独留世间承受思念之苦。你向来一诺千金，可这次，你失约了。

——不，或许失约的是我。

若我那天不那么“理所当然”地接受你的体贴，若我在得知你身体不适时立刻飞到你身边，是否就能让那千万分之一的巧合，不酿成百分百的悲剧？

佛说“诸行无常”。可为什么偏偏是你？为什么是我们？难道真是天妒英才，世嫉鸳盟？否则为何偏折你这株未凋的樱，断我们未竟的弦？

上午来到公司，见到朝夕相处的同事，本想维持体面的我，却在他们的目光中瞬间崩溃。他们的眼神如“花吹雪”⁵般纷乱垂下，却在离地三尺处融成小心翼翼的回避。那些不敢落地的花瓣，堆积成透明的结界，隔开了生者与逝者的世界。

今天是你离开的第三十天。慰问讯息如潮水涌入手机，而这三十天像三十把刻刀，将思念的年轮深深刻进生命。每一笔划里，都积攒着未能说出口的早安与晚安，蓄着未能实现的期许与规划。你离开时，额前那缕总是不服帖的黑发，眼角带着三分笑意的细纹，还有那张永远从容的脸——那般聪明、那般优秀、那般满怀理想的你，为中日贸易搭建的桥梁，为事业付出的心血，以及……对我许下的承诺，全都凝固在樱花刚谢的四月二十二日。

樱花谢了，明年还会再开。而你走了，我的春天，还会再来吗？

植物学家说，樱花树的根系能绵延千年。那么，你种下的理想之根，是否也在某个维度继续生长？

夜色回归，巢中只剩一片漆黑，像一封未拆的信，静待我归。

我打开所有的灯，它们如一群等待主人归巢的萤火虫，徒劳地闪烁着密码。

那是穿越时空的摩尔斯电码吗？我该用怎样的解码器，才能破译阴阳两界的“我在”？

你在，灯在。

你不在，光…依然在。

此刻的巢，成了装满回音的埙，每个孔洞都漏着往昔的风声。那风声，是否在吹奏《阳关三叠》的变调？每个音符都在问——西出阳关，故人安在？

惜兮，断弦月琴……

痛兮，复利晨昏……

悔兮，倒流沙漏……

今晨发现，家中的绿萝抽出了新芽，新芽正用莫尔斯电码的茎蔓，向光编程——重写春的源代码，茎脉里奔涌着的是负26℃的春光⁶。

第三十天的站台，终有暖灯照归程。

2025年5月22日

注释：

1. 上がり框:日式住宅玄关处的台阶，象征分隔室内外空间的仪式性边界。

2. おかえり：日语中“欢迎回家”的日常表达。

3. 终电人生：喻指如同赶末班电车般紧张奔波的跨国生活状态。

4. 第十个饼：化用《三国演义》第六十九回典故（“欠一饼而天下饥”），此处意指永远缺失、无法圆满的约定（尤指“相思”）。

5. 花吹雪：日语中对樱花纷落如雪的唯美表述。

6. 负26℃的春光：作者特有的情感温度标尺，其中 -26℃ = 绝对零度 (-273℃) + 247℃思念焓变（象征超越物理极限的、由强烈思念转化的生命能量）。

备注:

本文系作者悼念系列之三。

谨以此文献给所有经历过失去的旅人，愿每个误点的灵魂终能找到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