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园地
作者:孟庆枢
那还是去年暑假期间,外孙女一伙小学六年级学生由学校和文旅单位组织到内蒙古草原过夏令营。他们在蒙古包的帐篷里体验了牧民的生活,还领略了草原的风光。这些孩子是第一次投入到大草原的怀抱,那种欢快、愉悦和震撼溢于言表。从发回的信息截图和录像来看,他们好像是回到了自己真正的家。
今年暑假,一位已经年过古稀的老友和他的夫人受弟子的约请,参加了一个到呼伦贝尔草原过一周真正的草原生活的文旅之游。在这一周里,他发给我很多在真正的草原过那种他们过去不曾体验过的草原生活的照片。他们或是观看蒙古族的赛马比赛,或是穿着蒙古族的节日盛装参加蒙古族有深刻文化内涵和民族文化特色的一些活动;他们或是在帐篷里吃着地道的蒙古族食品,品着奶茶,或是在别人帮助下骑在马上去欣赏草原的风光。
后疫情时代,给我的感觉是人们把这个地球的各种美妙都想展示、分享给他所熟悉的亲朋好友,而在这个当中,草原生活、草原风光好像是格外显眼。虽然没有经过数字化的统计,难以说清它所占的比重,可是在我的心中,我觉得草原是当今人类心灵的故乡,是当下人们奔求精神进一步解放,
争取获得精神自由的一个重要的场所。为此,我回忆了自己从青少年时代至今的草原乡愁。
我是个出生在大城市的人,从小到大,从大城市到小一点的城市,乃至真正的农村都辗转的生活过,并且领略了东北松辽平原真正的黑土地的生活。在夜晚,小时候我仰望天空闪烁的繁星,星星眨着眼睛,像是和一个刚刚涉世的孩子在聊天。我当时曾经天真地问母亲:“星星,在做什么?”在白天,我望着无垠的土地,傻气地问母亲:“天边在哪?”高小文化程度的母亲很高兴地看着我,抚摸着我的头和肩膀说:“孩子,天没有边,地球是圆的。长大了,你好好出去走一走,看一看吧。” 也许母亲的话就播下了我亲近大自然,要走万里路的种子。
2024年6月14日,内蒙古阿鲁科尔沁草原游牧系统开启夏日转场。图为转场途中的羊群。金柱 摄,中新社。
说来是个缘分,在我刚上初中的时候,有一个人知道我爱读书,他送给我一本小册子,是那种很小的带有紫色封皮的书,是一本介绍内蒙古各种情况的读物。实事求是地讲,那本书并不适合我读。可是刚刚打开,我就被大家都耳熟能详的那首南北朝时代的民歌《敕勒歌》吸引住了。其中个别的读音读不准,我查了字典。接着这首民歌就谙熟于心,从此在我的心灵扎了根。“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我想象着在蓝蓝的天空下无穷无尽的草原、鲜花和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美丽的草原风光,这就是我日后亲近草原的驱动力吧。
原本我最想去看大海,遥望无边无际的大海,体会它的呼吸。可是在那个年代,我没有实现这个愿望。在我刚刚上大学的时候,正是经济困难时期,我父亲在省里某单位做技术工作。因为他所学专业是农学和兽医学,为此单位让他参与在呼伦贝尔草原筹建一个农场,为职工解决一些副食的工作。
记得那是在1962年,我第一次利用暑假时间来到了呼伦贝尔草原,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勤工俭学,可是那个时候没有这种制度,也是借了父亲工作和单位的便宜,干点活,给自己开学后挣点零花钱。夏末秋初的时节也许是草原最美、最让人迷恋的世界,凭着当时的一股激情和胆量,我居然学会了骑马,可以放牧牛羊。当年是风调雨顺,可以说,我享尽了草原生活的美妙。每天骑着那头绰号叫“卷毛兽”的坐骑,坐骑身上放两个口袋,一个口袋放的是已经恰恰熟好的西瓜,另一个口袋放的是一些自己也参加侍弄并且熟得恰到好处的不同品种的鲜瓜,到三四十里开外的草原去放牧牛羊。就这样,我过了一段非常美妙的时光。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在草原上是有当地的小气候的,那个时候并没有什么准确的天气预报,可以说完全是凭经验做一些必要的准备。
一天早晨,我又照常骑着马,放牧一群牛到三四十里开外的草原,那里草好水好,于是牛欢快地在草地上吃草,尽情地咀嚼美味。我悠闲地找了一块高一点的沙堆,在旁边坐下,摆弄那只并没有装上火药的猎枪。实际上也不过是摆摆样子,因为周围基本上还没有狼。这时,飞来一只鹰落在电线杆上休息,离我也不过就是十几米的距离,盯盯地瞅着我和那群牛,其实这是友好的表示。我故意来一个恶作剧,举着猎枪冲它瞄准,可是因为猎枪没有装上火药,同时我也不是真想伤害它,只是开开玩笑。对此,也许鹰比我理解得还要精准,它毫不在意的继续在那休息。后来,我又再次端起了枪,冲着它瞄准。这只鹰大概觉得我太无聊,于是张开翅膀向远处飞去了,在它前面惊起了一只野兔,它就追逐那只野兔去了。
从我内心来说,在寂静的几十公里不见人影的地方,为搞了这样一个恶作剧正在高兴。可是天色巨变,阴云密布,刹那间雷雨大作,电闪雷鸣。这是我长这么大头一次看见这样凶的暴雨,虽然我戴着披风,可是在这样的暴雨下,三分钟之内全身已经被浇得湿透。暴雨越来越凶,就在我放牧的牛群附近,雷电直接击在地上,离我也不过就是几米远。我看到火球击在地上,而且闻到了那股焦糊的味。这时那群牛全都趴在了地上,连它们都无法站立,我也只能顺势在牛群的附近蹲下来。这时我发现有两头牛回头瞅着我,好像在示意它们中间有一个足可以容纳我的地方,我于是挪到了那里。刚刚挪开,又一个雷电直接击在我刚才蹲过的地方,焦糊的味道更加刺鼻,我脑子里几乎是一片空白。
6月14日,内蒙古阿鲁科尔沁草原游牧系统开启夏日转场。图为工作人员正在按照草畜平衡规则,清点牲畜数量。金柱 摄。中新社
但是我想,都说雷电只劈世上有罪孽的人,闪念之间,我觉得我做的还都是好事,正是这种自信的观念,让我稍稍得沉稳了一点。就这样大概过了十分钟,雷电突然停了,雨过天晴。我用双手慢慢抚摸着那两头牛,心中感慨万千。从那以后,我对草原、对牛群、对羊群乃至周围一切的观念似乎发生了彻底地变化。这时候我才懂得,世间的每一个人和周围的一切都是融合在一起的,同时我也体会到草原的美和草原的威力。它不只是让你饱尝美味,大饱眼福,同时也让你的心灵有各种体验,仿佛是体验生死存亡的炼炉。后来我不由地想:“这真是赶上了太上老君的八卦炉了吧?”
现在事过多年,我回想这件事,就觉得所谓体验生活和实际生活中真正的人生经历真是相去甚远。如果在人生中,真实经历过生死体验,有的是要付出惨痛的代价。我没有付出惨痛的代价,可是大自然、寰宇给我上了很好的人生一课,这对我是多大的恩惠啊。
可以说,这次草原的雷阵雨对我终生三观的树立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但是也不能把意外说成是自己走过人生80个年华的全部根由。草原在中华文化当中已经烙下了深深的文化印章,它镌刻在古代的诗词、歌赋、绘画等等一切艺术作品之中,而且流传在每个人的心田。我通过草原树立自己的家国情怀,成为和文化相恋的重要的不竭源泉。也就是说读书、听乐、看戏、交谈等等,在人生构建的网络当中,我们确实像一只悬挂的蜘蛛和周围的一切组成了一张密不可分的网。
从初中起,说不清是由于什么具体原因,我迷恋上了中国的古代诗词,先从《唐诗三百首》《千家诗》读起。初中年代已经几乎全部背诵完了《唐诗三百首》,这在那个年代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实事求是地说,好在自己有兴趣,就一直不断地背诵、暗诵、体悟。当然有不少念不准和体会不清楚的,也就留在了后来逐渐地消化。在这些经典传世之作中,那些吟诵草原的诗词和我终生难解难分。我最早接触的当然是白居易关于草原的诗,“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把草原不可毁灭的生机写得活灵活现,让我幼小的心灵发生震撼。
接着是王维,高骈等名家的诗,在他们的诗作当中,我越发感觉到即或中华民族是农耕社会、农耕民族,但农耕民族和游牧、沃土、田野、草原实际上从来就不能划分出一个界限,那是中华民族多彩文化交融的结合部,我深深地感受到了这一点。如果说我们光懂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么就很难悟透天空的辽阔,就很难想象蓝天、白云的高远;就不能够明白为什么夜间会有无数的繁星和你交谈,就不能够理解为什么草原地区的人有如此的音容笑貌,他们的一切都和自己生活的环境融为一体,水乳交融。
因为种种关系,有一段时间,我的家已搬到了草原地区,每个暑假我都可以回到家乡,住到家里。那个时节正是青草鲜美、生畜长膘的最好时期。当时我看到刚刚生下来不久的小牛犊和我的小弟在门前好像是角斗一样玩耍,这就看出来人和兽和谐的关系。我还看到一位母亲把自己的乳房放在了一只断了奶的小羊的口中,小羊是吃着她的母乳长大的。人们喜欢这只羊,就像喜欢自己的孩子一样。出现在我身边的这些场景,都是在其他地方看不到的。
我听过草原蒙古族青年的嗓音和歌喉,我懂得了为什么蒙古族人的性格中有那样的一些特点,正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真就是这个道理。当然,打动人的心灵的不仅仅是文字书写的诗词、歌赋,同时还有美妙的歌声。我能够记起来的和草原相关的歌曲从50年代至今简直是不胜枚举,为了避免片面,我真是不敢拿出哪一首作为代表作。不过,每当我听到德德玛以蒙古族母亲一样的嗓音唱《美丽的草原,我的家》(火华作词)的时候,我的内心真地感到投入了母亲的怀抱。“美丽的草原我的家,风吹绿草遍地花。彩蝶纷飞百鸟儿唱,一弯碧水映晚霞。骏马好似彩云朵,牛羊好似珍珠撒。牧羊姑娘放声唱,愉快的歌声满天涯。”
即或到如今这个年纪,我听到这样的歌曲,好像又变成了孩童,投入了草原的怀抱。这是不是人类的回归意识呢?我觉得人总是在寻找自己的故乡。所以在草原地区,人们都说:“你看狐狸那么聪明狡猾的动物,在自己快到末日的时刻,它也一定要回到自己出生的沙丘。”“虎子必有彪”,这是有生活根据的,并不是什么臆造。回归,并非臆想让人返回穴居、茹毛饮血的蛮荒时代,人类在前行,昔日蒙古包已变成“豪宅”,连蒙古族朋友都喜洋洋。但是,他们心灵深处依然有座不泯的家。即使人类踏上现代化征途,仍然守护着心灵的家园。
百岁院士任继周曾寄语敕勒川国际草业大会:“草业科学的基础是产业,在这方面内蒙古是领头的。现在好处是开放,海内即天下。根据自然规律搞农业、牧业,依托世界资源建世界农业,这才是人类命运共同体。”我不敢在这位权威的科学家面前,置喙草原的科学性问题,但是读了任老讲话的片段,我感悟到的是——人是与自然、寰宇互动的杰作。试想,从《诗经》开始,我们的古代先民不是已经用“杨柳依依,雨雪纷纷”来把大自然的感受都融进我们的细胞里,以不同心态的表现呈现在世界面前了吗?它已经成为我们潜意识的重要组成部分。当今的科学家们用自然科学实验反复证明,人的潜意识的创造力是理性意识创造力的上万倍,这昭示了人类的发展空间还是在与寰宇的互动,就像钻木取火一样。只要是依靠大自然,天、地、人、寰宇结为一体,人类没有被开发出来的创造力将是无穷的。
近些年,我以世界科幻乃至中国科幻(我称之为“中国式的大科幻”)为切入进行研究,逐步地把我这个文科生整合到一个更开阔的网络学习之中,让我受益良多。这是一个改偏趋正,走上“正道”之得,也许这就是一种命运的安排吧。人不能期许靠偶然而得到的一些福分,就如“守株待兔”,这已经被古代人以预言的形式说得再清楚不过了,有些幸运的得到是要付出无法言表的代价的。比如说曹雪芹,如果他没有遭遇过自己独特的人生经历和家族的变迁,从而体会到那个世界在变幻时代的世间炎凉,能创作出《红楼梦》吗?同样日本的川端康成也是如此。
研究川端康成的权威长谷川泉教授是我的恩师,他也是川端康成的忘年交。在1972年川端康成引煤气管自杀以后,他是第三个到达川端康成逝世房间的人。川端康成幼小失恃失怙,成为没有直系亲属的孤儿。他在念东大预校的时候,经历了一次痛彻心扉的失败的初恋,那位叫“初代”的初恋者成为他终生想要圆梦的标志,从《伊豆舞女》一直到辞世前都魂牵梦绕。
他的一生,结合时代、家国巨变,使他成为了天涯孤儿。他把这些艺术的映现涌于他的笔端。有一次,我不揣冒昧的问过恩师长谷川泉先生:“假如让川端康成过常人认为的幸福生活,代价是让他舍弃获得诺贝尔奖的崇高荣誉,他会怎么做出选择呢?”很显然,这是我带有傻里傻气哲学思考的发问,当然是无法作答的。历史不能假设人生,我们不能在假设中生存,也不能在生活当中无厘头地去想可遇而不可求的幸事。因为我们知道,不是所有的人都会被幸运之手抚摸,不少人付出生命代价换来的并不是自己所要追求的回报。
方兴未艾的草原文旅热是颇有内涵的社会现象、文化现象,如果像过去中学语文课那样归纳一个主题思想,是会跑偏的。但是人们在审思社会、反思自我,又总是在古今东西、天地人编织的网中寻找自己的位置,呈现自己的价值,这其中就会贯穿共通普适的观念(ⅰdea)。人所以为“人”,生命意识是核心。对生命的尊重是人的根本驱动力,同时人永不满足、求新逐梦让人发挥无限的能量。但是人也意识到一切事物都是阴阳冲合、正反俱存形成“张力”、在不断调试中前行。可是人类经过巨变的“工业化”陡增物质的同时付出了人应坚守的最珍贵的东西。当下人们在以“回归意识”反思甚至让智能AI登场、这也许是关键一搏。人们思恋自己的家园——草原,人类之家。从这里我想了很多很多……
“美丽的草原我的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