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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乐轩 裘 索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月亮最圆的那一天在根津美术馆看了被焚烧的《华严经》修复后的展出,随后去了附近的TSUTAYA。
山田帽子店8月31日关店,结束了95年的精彩和无奈。与帽子店仅二、三百米、同样是1928年开业并走过95年精彩与无奈的专事茶道具和花道具的TSUTAYA则依然存在,只是今年搬了。搬迁后的店铺是原来的一半,还是在青山的骨董通里,只是从南青山五丁目搬到了六丁目,从花道学校小原流会馆的北边搬到了会馆的南面,近得连电话号码都不用改。
有着多次搬家经历的我,深感搬家可谓是一次内心的重启、一次舍弃,一次瘦身,更何况对于一家近百年的老店。
进入瘦身一半、体重半减的新店铺,坂东女将便笑脸相迎殷勤寒暄。其曾外祖父以他的雅号TSUTAYA创设了TSUTAYA店号,初代、二代和三代的掌门人都未生有男孩,二代和三代皆以入赘的方式继承TSTAYA家业。两年前第三代掌门人在疫情中远赴他界,十天后第二代掌门人的遗孀也驾鹤西行。时代中的大环境和小环境中的人和事,都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大改变。“时代是仓促的,是否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盘点往后,TSUTAYA作出了经营上的决断,缩小铺面,女子掌柜。我想世道的变迁,确实也不必再以入赘的方式延续家业,女流之辈在法律和习俗上都无碍于继承家业成为掌门人。翻阅日辩联每年更新的《全日本律师名册》,结婚生子的女律师,在名册上依然保留着旧姓的也不在少数,人类社会的历史也是个体发展的历史,个体虽小却可以反映出恢弘的历史背景。
精湛茶道的第二代的坂东先生于12年前谢世,记得慈爱的老先生总坐在柜台前笑迎常客,柜台右侧进入库房的门框上方的匾额写着茶道的经典用语“日日是好日”(NICHIINICHI KOREKOUJITU),读法有点小特别,每次端望匾额我都会发出声读一下这个不是那么寻常的读法,老先生眯起眼睛微微颔首夸我发音精准悦耳。进店后我总会不由自主移步到店铺的榻榻米一隅去拜赏书轴,尤其是悬挂在壁龛里的那些多已圆寂的高僧留下的墨宝。在茶人的认知里,佛界僧侣的墨迹远胜俗世书家的,因是茶室所用,故而多是僧人所写的一条幅,有些还是大德寺塔头寺院的住职高僧的翰墨逸品。一条幅的书轴内容多为禅语,老先生会拿出禅语字典,翻到该条禅语的那一页边看边给我解释,后来我在山田帽店贴邻的中村书店买了一本,禅语基本上出自中国的唐宋,后来又去买了一本,一本放东京一本放上海,无论身在双城中的哪个城都是我的手头书,从中可以感受到在中国禅到日本道的流变中,中国禅是如何陶染并成就日本文化的。
昭和初以前那个年代出生的日本人,多以能识汉字能读汉诗为有学问有教养的高配。老先生总对我说,中国是日本的兄长、是日本的老师,高贵源于学识。想想自己为什么时不时地走进TSUTAYA,潜意识中是否想多听听夸奖我泱泱华夏的美言,抑或是想沐浴一下远古而今又在的唐风晋韵。
每次去TSUTAYA,老先生总会递上一盏昆布茶,淡淡的、鲜鲜的、热乎乎的,日积月累的淡雅纯粹,在茶汤里沁出来的温润暖胃又暖心。
第三代的TSUTAYA掌门人较之茶道更精深花道,每次到那里总也能享用一盏昆布茶,淡淡的、鲜鲜的、热乎乎的,和第二代的老先生一样暖胃又暖心。
日间有余夏、日落有秋凉。一年中月亮最圆最清的中秋十六,又见月光般温顺、冰轮般清丽的坂东女将,疫情中经历了两位亲人的离世,生意的跌宕,柔韧的她扛起了时代的一粒尘埃落在个体身上的一座大山,依然笑若春风让满室生香。店铺里多有花器没有生花,而我却如同闯入一片花海,濡染了一身花香,这里似乎没有悲哀,也无见疤痕。
新店铺柜台的后侧依然安放着戴着眼镜、系着领带的第二代坂东老先生的遗像,遗像前依然供奉着时令茶果子,依然留有榻榻米区域。我抬头望向原来悬挂的“日日是好日”的方位,女将会心地说,匾额尺寸调整后还是会安放上去的。我移步榻榻米一隅拜看禅语书轴,清风拂明月、吟风一漾松、残月照禅心……我的视线被壁龛里的一幅大字小字穿插的“月、天上圆人间半“吸引住了,现世没有圆满,遗憾是人间的常态、静观流年慢品岁月,其实释怀才是我们的必修课,感悟顿生,便将壁龛里那帧得道高僧的墨宝请了回去,连同廊下的那幅紫色桔梗的清秋画作。五天后,有位在她未满周岁时我曾怀抱过她的五岁小女孩,将随着她的妈咪和外婆自南半球而来,我想让那颗童心植入些北半球东方文化的基因。
夏末尽、秋已至、挥别TSUTAYA,走在骨董通里,秋风不噪、拂面真好,只见小原流会馆两侧的紫藤老树上的花已渐次落红,花开花落、年年依旧。没走几步便到了青山大道,回味着女将端出的昆布茶,和二代、三代一样淡淡的、鲜鲜的、热乎乎的,暖心又暖胃。
走在青山大道、夕阳楼外楼,再往前走就是首都高速道了,花道茶道没有快车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TSUTAYA以四代人的时间和心力去烹煮去灌浇。
太阳下山后,月亮就会爬上来,今宵月最圆,温一壶月光饮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