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七月，大团大团的紫阳花虽还盛开着，色渐褪去，眼看就要过季了，让我觉得五味杂陈。照直说，六月梅雨连绵不断，鲜艳的紫阳花开在了这样一个灰暗的雨季里，着实把我的心情提亮了许多，即便对街边路旁的紫阳花簇瞥上一眼，也是从中得到一些慰藉的。

花开花落，季节变换，原本都是自然现象，可是人们总喜欢给世间的动植物赋予某种寓意。在中国，对于形似绣球、簇拥相连的紫阳花，我们通常认为它是“团结、美满与希望”的象征。但在日本，紫阳花因为颜色多变，而常被说成是见异思迁的花儿，被称为七变花。汉语班的一位日本学生告诉我说，他小时候很喜欢一种棒棒糖，包装纸上印有紫阳花，上面还写着花语“移情别恋”。这不禁让我吃了一惊，紫阳花的这种负面寓意，日本人在孩童时期竟然知晓啊。

其实，何止是棒棒糖包装纸，日本文学中早就出现过紫阳花的负面寓意。

典型的，如名俳“紫陽花やきのふの誠けふの嘘”，这是明治时代著名俳人正冈子规在1893年所作的俳句。季语是“紫阳花”，而“きのふ”是“昨日（きのう）”的古语，“けふ”是“今日（きょう）”的古语，昨日诚，今日伪。显然这俳句就是借用紫阳花的颜色多变，来暗喻人心的易变或无常。就连日本小说家在选材上也使用过紫阳花的“多变”寓意，例如当代作家渡边淳一，他写过一部长篇小说《紫阳花日记》，那个封面为紫阳花的日记本，记录着妻子对丈夫的复杂心路历程，从对丈夫的冷淡，到知道丈夫出轨后的愤怒，再到她自己也变心，而在故事的最后，两人达成共识，做一对假面夫妻，生活继续维持。所以，紫阳花的负面寓意不免让人伤感，甚至心生凄凉。

尽管拥有如此负面寓意，紫阳花在日本却被各地众多寺院或神社所青睐，甚至是寺院里每年六月不可缺少的花。名声最响的，便是镰仓一带的明月院、长谷寺和成就院等。尤其明月院，寺名的日文发音就是“紫阳花寺（あじさい寺）”，寺内数千棵蓝色的紫阳花，被称为明月院蓝，五六月间明月院的赏花者是人头攒动，络绎不绝。爱花的我，今年本想再去镰仓明月院，约好友去赏那满园盛开的蓝色紫阳花，然而迟迟未能成行。

因为，好友曾一度问我，为何要去寺院观赏紫阳花呢？日本满街不都能看到漂亮的紫阳花么？真是个好问题，但我更想弄明白的是，日本究竟为何会有那么多寺院种植紫阳花？然而寻到的答案又让我吃了一惊，据说紫阳花盛开的梅雨季六月里的气温变化大，日本在医疗不发达的年代里出现过很多病死的人，而亲友去寺庙祭奠逝者时最容易买到的供花就是紫阳花，因为它的花期长，又是丛生的，不需要人工养植，无论被剪掉多少枝，紫阳花在六月都是供应不断的。我觉得，寺院里的紫阳花，就是阳间与冥界之间的一种有形的连接。

于是想起了日本的怪谈巨匠泉镜花的短篇小说《紫阳花》，内容写的正是神与人、阴界与阳间的悲情故事。被继母虐待的少年，在持续异常干热的天气里卖冰块，遇到了神社里由蓝蛇化身而成的妇人前来买冰。她实则少年的生母，看到少年因继母使坏而锯下一段段黑冰块时，她对母子之间的阴阳相隔感到心痛，这也是泉镜花将象征着“阴阳相隔”的紫阳花作为作品题目的原因之一吧。小说最后写到妇女对少年说：“请原谅我，孩子，孩子！”并且作者用“洒下的阳光将紫阳花的色影照在她寂寞微笑的脸上”给小说做了收尾。

如此看来，再去日本的寺院或神社观赏紫阳花的话，也许你会徒增不吉的芥蒂之心。前几天我跟一位日本学者探讨过这个问题，他说大可不必，毕竟随着医学的发展，梅雨季节因流行病而死亡的人大为减少，去寺院用紫阳花为逝者祭奠的人也几乎没了吧。日本人现在没那么多讲究与说道，当下是无信仰的时代，一般日本人对去任何寺庙或神社没有抵触情绪，只要听到哪里开了漂亮的花，无论在什么地方，也不管是什么花，都会高兴地去观赏。在这位日本学者眼里，容易种植的紫阳花，最重要的是能给梅雨季节的古寺名刹增添美丽的色彩。

不管怎样，我们都应该排除外在的诸多负面说道，要关注事物本身的魅力带给自己的愉悦感。所以，爱花的我，明年一定再去镰仓明月院，约上好友去赏那满院梦幻般的蓝色紫阳花。

2023年7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