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录名: 记住密码 忘密码了
    设为主页 |  关于我们 | 联系我们  
李方阳:我们去大江健三郎先生故乡 聆听四国山谷的回音
日期: 23年07月1期
中文导报   东瀛岁月
作者:广岛大学人间社会科学研究科 外国人客座研究员 李方阳


笔者在大江先生母校松山东高中门前


我从2005年起便开始接触大江文学。大江先生笔下的故乡——日本边缘的四国山村,构成了大江小说叙事背景不可或缺的一环。作为研究者,我的心头不免产生疑问:大江先生所构建的故乡意象,与现实有多大程度的契合?

爱媛之旅与大江先生的仙逝

2023年3月12日,本人有幸与广岛大学卢涛教授及其门生佟一博士,一同驱车前往大江先生的故乡爱媛县喜多郡大濑村。卢教授驾车从东广岛市西条中央町出发,沿着高速公路穿越尾道市区进入岛屿星罗棋布的濑户内海,中间穿越三座跨海大桥,经过四个小时的车程,最终到达爱媛县县町所在地松山市。3月13日上午,我们首先对松山市的中世纪城堡——松山城,进行了考察。中午,三人奔赴大江先生就读过的松山东高校,据说大江先生就是从这里出发,走向顶级学府东京大学的。

下午3点左右我们顺道来到久负盛名的道后温泉。这里也是大江先生21世纪初期重要长篇小说《被偷换的孩子》的背景地之一。沐浴着午后灿烂的阳光,我们在室外温泉水池处泡脚,以缓解长途跋涉的疲劳。此时,我的手机推送了NHK的重大新闻,标题竟然是《诺贝尔奖得主大江健三郎去世》。我不觉心中为之一惊:对大江先生故乡的考察竟成了悼念之旅。2019年7月底,我在北京聆听了东京大学教授小森阳一先生的演讲。晚餐会上从小森先生那里得知,大江先生已经患上帕金森氏综合征,若独自出门已经无法找到回家的路。这意味着我们必须接受大江先生作为鲜活的生命个体正在凋零的事实。然而,当今日本社会的流行语“人生一百年”,是日本社会百岁老人并不鲜见的真实写照。由此我理所当然地认为,大江先生实现这个目标或许不是难事。大江先生88岁骤然离世的消息,打破了我的心理预期。


大江先生故乡的路标

2019年至今,仅仅四年左右,疫情开始重塑人类社会。这一进程并未因疫情的缓解而有终止的迹象。无论是国家之间,还是个体之间,那种自信、乐观的交往氛围正在消退,疑虑与不确定性正在增加。或许,对社会重大变化较常人敏锐的大江先生,在病榻之中感受到了这种不确定性,在忧虑之中耗尽了最后的心力。大江先生未能以百岁高龄结束人生之旅,是悼念者心中共同的遗憾。

大江文学的圣地——四国峡谷山村

3月13日早上10点,我们三人驾车一路同行,向大江先生的出生地——大濑村进发。汽车沿着县道,进入四国山脉的峡谷。这条公路沿着峡谷峭壁开凿,与谷底的河流平行。汽车进入到喜多郡内子町五百木地界,公路旁边有一段十分陡峭的峡谷。从车窗往外看,不免有头晕目眩的感觉。随后,峡谷中开阔平坦的部分,开始呈现在眼前。大濑村终于到了。我心中有关大江文学的疑惑也被解开了:四国峡谷山村的故乡意象并非是大江先生凭空臆断之物,而与现实高度一致。

大濑村坐落在小田川的右岸,背靠丘陵。村庄通往外部世界有两个方向,一个是沿着河流上游的峡谷。这一侧山势险峻,通行性较差,在公路开凿之前,与外部世界的沟通不那么便利。另一方向则是沿着小田川顺流而下,沿岸地势愈发开阔,很快便能抵达工商业较为发达的城镇内子町。大江先生在小说世界中所建构的故乡意象,也具有这样的特征,是一个兼具封闭性与开放性的峡谷山村。一定程度的封闭性又与四国峡谷山村的独特性密切相关。在前现代社会,居于小田川上游的松山城,是区域统治的中心,若向大濑村这样的乡村地域传达行政指令乃至征收赋税,最近的距离是顺流而下。然而,拒绝服从的村民可以将狭窄的上游峡谷转化为易守难攻的关隘,阻滞前来镇压的官军。倘若镇压不利,且内子町地域被其他的大名或类似的地方割据者所支配,来自松山的官军绕道小田川下游攻入村庄所需的政治成本便陡然增高。顽固的村民借助地形之利,发动暴动,对抗上游城市的封建领主的传统由此成为四国峡谷山村的文化基因,成为大江文学边缘对抗中心这一经典叙事模式的逻辑起点。


大江先生小学集体照(第四排左起第四人即为先生,右上方为先生题词)

大江先生终其一生为日本文化的边缘性族群,如冲绳人、阿伊奴人、部落民等被忽视或歧视的族群声张权利,或许可以从这个四国峡谷村庄找到理论依据:面对文化中心的高压政策,边缘族群若要保持自身的独特性,对抗是合理的选项。回看大江先生的一生,青少年时代成长的地理环境无疑具有决定性的影响。大江先生曾与同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君特·格拉斯先生有过交往。格拉斯先生晚年出版了一部自传,中文译名为《剥洋葱》。通读全书,我们不难理解剥洋葱的意象是作家层层自我剖析的隐喻。洋葱层层剥离后,最终是无法再剥离的作为生长基点的芯部。就此而言,大濑村周边的自然地理环境是大江文学生长的基点,大江文学的圣地就在四国的森林峡谷。

早熟的文学少年

3月14日下午,我们走访了大江先生就读的第一所高中——内子高中。在校史资料室,我们有幸看到了编撰于1950年的校内文学刊物《梅树》。“高一 大江健三郎”的字样在刊内多次出现:大江先生不仅是诗歌、评论的撰稿人,更是编辑委员会的成员。评论《人类与命运的抗争》展现了大江先生远超同龄人的文学志向。很难想象,四国乡村出身的高一学生竟痴迷于如此宏大的文学议题!我们不妨引用评论结尾的文字:“我相信与命运抗争的人生其意义始于克服命运之时。然而,窄门却不只一个。尚未死去的我们或许会感同身受,像哈姆雷特那样,在进入一扇窄门的瞬间克服了命运,接下来的命运又接踵而至。人生就是一部与命运抗争的历程。为了更好的活着,必须直视命运。可是,前进就会烦恼不断。然而,人类向前发展是命中注定的。我们要有哈姆雷特的沉思与20世纪人的决断力,必须像哈姆雷特那样,直视与命运抗争的人生。为了生之意义。”
早熟的大江先生以文学的方式预言了自己的人生:一个不断展现自我与命运抗争之历程的伟大作家。长子大江光伴随着脑部发育障碍,智力发育从未超过5岁。这对于大江先生而言,可谓是一生之痛。然而,与命运抗争到底的大江先生却将与长子共生共存的心路历程转化为一部又一部的经典小说。

大江先生选择了与命运抗争的人生,意味着在东京的求学以及职业作家之路,注定充满了曲折。大江先生作为日本边缘地带——四国峡谷山村的出身者,不免遭遇东京出身者的歧视,在精神上渴望突破这种地方歧视的壁垒。大江文学对此多有表现。比如,地方青年急于出人头地,选择了与东京政治家的女儿结婚。后对妻子混乱的性生活以及岳父冷酷无情的功利主义,极度厌恶,最终选择离开家庭,游离于东京社会的边缘。

日本战败前夕,为了躲避肆虐东京的空袭,部分儿童被疏散到了四国峡谷的村庄。然而,这些寄人篱下的都市少年,丝毫没有胆怯的样子,反倒对与之共患难的地方少年极尽嘲讽与蔑视。在东京就读的地方青年,与东京社会底层的性工作者同居,互相安慰,以寻求感情上的寄托。类似情节,不一而足。因此,大江先生对东京并无精神上的认同,最终选择了文学的回归运动,即将四国森林作为小说的根据地及精神家园,不断尝试构建各种形式的小共同体,并对大都市的生活方式及价值观展现出高度质疑的姿态。大江先生与另一位诺贝尔文学得主莫言先生的交往,早已成为中日文坛佳话。二人之所以能够有精神上的共鸣,恐怕与近似的心路历程有关。根据莫言先生具有半自传性质的短篇小说集《早熟的人》,莫言先生少年时代,曾与家人饱受乡邻及亲属的白眼,是激发他一生奋斗不息的原动力。


流经大江先生祖宅后方的小田川 

大江先生在高二的时候,从内子高中转学到了松山东高中,并最终从那里出发,踏上了考取东京大学的道路(按照先生的年谱,高中毕业后曾做过一年浪人)。我们从内子高中的教务主任那里得知,内子高中的学生大多考取职业学校或短期大学。由此可知,大江先生从四国乡村脱颖而出、进而考取东京大学法语文学专业,足以证明先生过人的学习能力及文学创造力。

四国山谷永恒的回音

大江先生有一张非常经典的照片,刊载于《Switch》杂志(1990年3月号 大江健三郎特集)的封面。图中的大江先生将左右手张开,各自搭在左右耳旁,闭目凝神,在侧耳倾听来自故乡峡谷的回音。先生身后是茂密的森林。这不由得让我想起大江文学的典型意象“自己的树木”。


位于爱媛县内子町大濑的大江先生祖宅

根据故乡的民间传说,每人都可以在峡谷里找到与自己对应的一棵树。村民死后,灵魂会以螺旋状下降到峡谷,回到“自己的树木”的根部,此后再沿着“自己的树木”螺旋状上升,降生于村庄,开始新的生命循环。峡谷村庄就以此方式,世世代代生生不息。或许,大江先生在侧耳倾听峡谷回音之时,感受到了众多灵魂在生命循环中的轨迹(无独有偶,日语中的回音写作“木魂”,与“自己的树木”的意象不谋而合)。大江先生探讨自己“最后的小说”的可能性,并多次发出封笔宣言,始于20世纪80年代末,与照片的拍摄时期相一致。或许,那时的大江先生已经做好了迎接死亡、让灵魂回归故里的准备。我们相信,大江先生的灵魂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树木”,开始了生命的新征程。愿大江先生的作品在更多的人心中回响!

https://www.chubun.com/modules/article/view.article.php/c141/202658
会社概要 | 广告募集 | 人员募集 | 隐私保护 | 版权声明
  Copyright © 2003 - 2020中文产业株式会社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