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录名: 密码: 忘密码了
    设为主页 |  关于我们 | 联系我们  
王一敏:两代人的玄关——妈妈的床
日期: 20年05月2期

 
王一敏


这篇纪实性的文字,落笔于三十多年前,主人公是我婆婆,记录了我刚结婚时侯发生的事情。今天翻出来重温,并不觉得遥远。

缘分 从插队下乡那天开始

去黑龙江插队那一天,和我同一个车窗下,有位母亲在抽泣。对着那个趴在窗沿上老实应诺的儿子,一遍又一遍地叮咛,邻座的我,也感动地听着,连同她那张悲戚的脸庞一起,牢牢地印在脑子里,或许,缘分就从那时开始的,多年以后,我竟成为那儿子的妻子,那位母亲的儿媳。
                  
还是车窗下的形象,松弛的面容,头发一片稀疏荒芜,但是脸庞上挂着来自心底的悦色,真叫人感激。我一见她,便很自然很动情地喊出了声:“妈妈”。                                      
在这之前,在北国岁月的热恋季节,我已充分感受着妈妈慈爱的甘霖。一件纯蓝色的毛衣,一双柔软的棉袜套,两个大红塑料布的日记本和中间夹着一块雪白的细纱手绢。它们跨越了地球整整九千九百公里,从上海来到我的炕头,多么远又多么近!那时,我和丈夫常常偎依在冬日的黑龙江边,远眺东方圆圆的红日,心中一片温暖。他说,妈妈是最小最小的院长,因为她领导着人间幼小的生命。小时候,丈夫家境并不宽裕,但妈妈每月发了工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儿女们到公园去玩,满足他们每人一份最最想吃的食品,因为是“最最”,所以在小孩们的记忆里,这一切都被最最完整地滤存了下来⋯⋯        

新婚 与婆婆同住
                      
现在,我感到幸福,我们就要和妈妈一起住了,尽管住一个屋,仅在中间挂一条线毯。      
       
为人妻为人儿媳前的最后一个约会。夜晚的天很蓝,群星闪烁。在甜蜜的拥抱中,我突然第一次听见,他的喉头发出一种缺乏自信的声音:“亲爱的,有一件事早想禀告,请你不要见怪⋯⋯”我仍用唇蹭着他硬硬的胡茬根儿,听够了他的胡言乱语:“真的,不要多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习惯,何况是年纪大的人⋯⋯”他开始认真的望着我,直到我也认真地坐直了望着他。

“我说,妈妈的床边,我们今后最好少靠近⋯⋯”
“就这些?”
 “嗯。”
“行了,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知道爱母亲的儿子,才会真正爱妻子,我点着头,冲着他耳朵保证发誓,他却扳过我的腮⋯⋯

望着共同生活的妈妈,我的目光一定很不雅。傍晚,妈妈下班推开了天井的铁门,她先换衣,把上班穿的外套反挂在窗外的衣架上,然后去厕所洗手,用肥皂仔细地洗净三遍,然后再用酒精棉球擦一遍。回到房间,妈妈首先把视线抛向她那张蒙着白床罩的床,再将视线落到椅子上,入坐前,她要用抹布,把椅背椅面仔细抹上三遍,再用酒精棉球细擦一圈。妈妈的抹布,职能非常明确,擦桌子的绝不能擦椅子,擦这张桌的,切不可去擦那张桌,这一切都是惯例。当妈妈坐了一会儿后,便又换衣下厨房。
“妈,您休息,我来做⋯⋯”
关于做饭,无论我怎样努力,妈妈也绝不依,这又是一个惯例。当然,相处久了,还有其他事。                                            

一日,我看见厕所浴盆里浸着几件昨天才晾出去的衣服,我问妈妈,她说:“群儿(我丈夫)在穿过天井的时候,头碰过,弄脏了。”我忙挤出一 个笑:“只怪你儿子1米80的个子,太高!”之后,我又洗了一遍,重新晾出,再三关照丈夫,回来要低头走过。

又一日,妈妈让我洗干净手,帮她一起绕新买的毛线,我很乐意。于是两人边绕边说着话,也不知怎么,话兴正浓,我不小心把手中的线球跌落在地上,打蜡的地板一滚就老远,我抱歉地赶紧拾回来,妈妈却叫我再去洗手,等我从厕所出来,发现我们原来绕好的线团,又变成线圈,妈妈正准备去洗⋯⋯
                               
还有一件事,也具有典型意义。元旦那天,妈妈的小外孙来玩,下午睡午觉前,我看见小家伙举着双手,高挽裤腿,头上捂着一条毛巾,对墙而立。天这么冷,我以为小家伙在捣鬼,忙过去拉他。“别动!”妈妈的声音十分坚决,她正背朝着我们,在她的白床罩上(这已是天大的恩赐,床罩下是绝对严禁触碰的)为外孙铺被窝。丈夫过来拉拉我的耳朵悄悄说,让小家伙这样做,是妈妈怕为他洗净之后再遭污染。虽然,姐姐送来时一再声明,昨天刚给他洗过澡,但妈妈认为今天上午他野在外面,头发已弄脏了。我听了,整整一个下午心里总觉得不舒畅。               

下乡  让生活变得原始           
   
我是一个很敏感的人,过去朦胧的家庭生活,现在正象一串串细细的杂色的小碎花儿,朝你纷纷扬扬抛来,我终于到了必须去分辨它们的时候了。妈妈对于讲究清洁的态度,使我明显地意识到了我们俩之间的差距。   
 


可我,也有自己的经历。我的过去是两个180度的彻底转向:市重点中学优越的学习生活环境,班主任和宿舍辅导员,整天围着我们转。然而,文革开始了,突然有一天,一列火车的日夜奔驰,把我带到了黑龙江边上的小山屯,寒来暑往,养成了全套的几乎近于原始状态的生活习惯。那时,我们一年半载洗不上澡,虱子们藏在我们的脖根、头发里打转转;饿极了,地里拔起一段萝卜擦两下就往嘴里塞。有一回,男同学端来一碗红烧大马哈鱼,馋得我们顾不得女性的斯文,一扫而光。事后,别人告诉我,那鱼是用一个男生的钢筋洗脚盆煮的,那男生还有脚气,可我听了无动于衷。我告诉他,我们也用钢筋脸盆烧东西吃,而且女生晚上起夜还靠它方便——那可是真正的脱胎换骨。                                
 
回城  面对婆婆的洁癖

现在,我不知道,该拿我拥有的过去怎么办?因为,我又得转回180度,我要面对城市,面对妈妈,也许,我必须要表现出自己是一个很有修养,且大度明理的人,或者至少也是一个十分讲究清洁卫生的人。不知怎么,一想到自己随便的举止,便滋生了一份自卑,我真差。               
        
于是,到了黑夜,我一躲进丈夫的怀抱,便常用嘴,用牙,用指尖,进行激烈地无声地倾诉。他早懂了,只是往我脸上喷散热气,以示抚慰。我问,过去就是这样?他答:“不!”“我该怎么⋯⋯”他却张开双臂,把我紧紧地搂在胸前,不容我再说。
           
日久,我终于唤醒了自己一点小小的聪明。我向丈夫建议,为了避免矛盾,应该为妈妈设立专用设备的项目,除了以往的床,以及个人生活用品,还该添置高架晾衣杆、沙发椅、洗脚凳等,再把抹布们分别编号贴上标记,免得我们老是忘记。        
丈夫同意了,我很高兴,妈妈也十分满意,大家终于相安无事。       
                   
好奇  婆婆的床不让靠近
现在,我要检讨自己自小养成了一个不太好的习惯。它属于哪一类习惯,好像又很难简单概括。比如,老邻居家的甘老太太,每个星期天都要喊三轮车到徐家汇做礼拜,坚持不懈。我很好奇,于是每天去帮老太买早点,后来终于获得同乘三轮车去教堂的礼遇。但那次礼拜之行,在记忆的色板上却极为细碎,只有一张闭着眼睛的老妇脸和半块咸饼干。

在北国下乡时,我曾报名自愿向一个以吝啬出了名的瘸腿老头拜师,在一起做了三个月的豆腐,可能是因为我勤快肯干,末了,老头颤抖着手,塞给我一块用里三层外三层大红纸包着的鹿胎膏,那是正宗的大兴安岭鹿胎膏,十分名贵。所以,尽管我和妈妈相处不错,但我总不满足。因为,我走进妈妈家后,在同一个屋顶下,却从未靠近过妈妈的床,那床,像一道真正的墙壁。                

妈妈,每天和我们一起起身,总是铺好床,才轻轻拉开我们之间的线毯。妈妈每天都要比我们睡晚,她喜欢备课,说喜欢二字自有我的理由:其一,妈妈具有几十年教龄,幼儿园的课自然已娴熟无比;其二,她已退休,目前只是另一家幼儿园的返聘人员,只司代课之责;其三,幼儿的教学简单、明了、形象,但妈妈去细细地为他们写出连大学教授看了也要惭愧的厚厚一叠活页芯讲稿,而且常常写至夜深。当然,并非完全如此,妈妈还爱看戏,等妈妈备完了课,或看完了戏,又总是轻轻拉上线毯,然后再去展开她那不让人碰的床。         



记得一个周末的晚上,妈妈去戏剧学院看新排的话剧《马克思传》,就这一晚,我突然萌发了想看看妈妈床的念头。一时欲望极其强烈,完全不顾丈夫的劝阻,拍拍衣服灰尘,便勇敢地来到妈妈的床边。我掀开床罩,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条玫瑰色的半新的线绨被面,我又抬起枕头,下面压着一个长方形的白纸包,打开一看是一本簇新的琼瑤小说,那时琼瑤的书在上海市面上还是很难觅到⋯⋯我轻轻的毫不轻松的几乎恐慌般的动作着,当我掀开被子后,终于有了发现!我发现雪白的被里子上,用针线粗粗地缝着一方方崭新的手绢,布局无精巧可言,也欠抽象构思的痕迹,而且大部分集中在被里的边边角角。我猜测了一阵,想不明白,问丈夫,他也很惊讶。    

夜深人静,妈妈回来了。一进屋,视线便立刻被她的大床抓去了,脸上迅速地掠过一丝意外,又迅速地飞来一丝不悦。丈夫看了我一眼,下意识地走到她身边,当时,如果我思维一切正常,那么一定会挤出一个笑进行合乎逻辑的解释,比如,我会说是我为妈妈铺的床,想让妈妈回家后能早点就寝等等,但当时,我心惶惶地飘着,脑瓜蠢到了极点,我一再解释说,今天下午我在单位里洗过澡⋯⋯上班穿的外套,进门前就挂在衣架上了⋯⋯我铺床前是洗干净了手的,擦了三遍肥皂⋯⋯                     

我好像第一次那么软弱!在这之前,我在别人面前,从来不甘顺从,自小的好胜心常常宁愿强词夺理,而不愿委曲求全。而现在⋯⋯                            

妈妈笑了,像菊花瓣儿那般舒展地笑着,她举着手捏着空拳重重地垂着儿子的肩,十分真诚地说:“还是媳妇好!”                  

随即,我和丈夫迅速地交换一个眼神,惊喜地也跟着笑了。只是我觉得自己笑得很不自然。我知道,妈妈的床不用铺,掀开床罩就能入寝。然而这一刻,妈妈的床更吸引我了,我心里急着想知道被子里手绢们的秘密。      

拉上线毯,我和丈夫便蒙在被子里认真破谜。这一回,我刚开动脑筋,丈夫就张开胳膊,想要偃旗息鼓温存恩爱,他说他保证明天一定向妈妈问个水落石出。我又气又恨又无奈,转个身,背朝他,先闭上眼⋯⋯                       

我还有一个很平庸的爱好,那就是逛商店。每个星期日花一两个钟头,在繁华的马路上,脑袋里便会生出许多联想。                                

周末的第二天正是星期日。妈妈一早出去买了菜回来,把篮子交给我丈夫说:“今天要劳你当火头军!”又说,她想和我一起去逛马路。我听后,几乎有一种受宠若惊之感,昨夜的余悸尚未完全剔除,今天是怎么了?我看看丈夫,丈夫的眼睛说,今天的天气特别晴朗!             

贴心   婆媳二人坦诚对话

当我挽着妈妈的胳膊,穿行在人流之中,忽然觉得我们的形象十分优秀,真像一对相亲相爱的母女。在越过地下人行道的时候,简直有点得意忘形了,心底那个探究谜因的念头又浮了上来,竟然一下子窜至舌尖:“妈,昨天我铺被子时,看到您的被子里补了好几块手绢,这⋯⋯这是干啥?”


 “哦,哈哈哈。”妈妈并不诧异,反倒笑了,她渐渐放慢了步子,象给小朋友们一字一句地上课:“讲出来实在有点难为情,我这个人一过五十岁,脾气习惯就全变了。开始,我以为自己长期与小朋友打交道,养成了讲究卫生的好习惯,但后来,我也知道自己不对头了,过分了,但怪的是,怎么也不能克服了⋯⋯”她叹了口气:“那些绢头嘛,哎,每天早晨铺被子,不当心被角就碰到墙头,碰到床架,我看在眼里,心里就觉得不舒服,晚上也不想再睡进去,拆了洗吧,但经常这样洗,人实在吃不消,所以动脑筋,买几块绢头缝上去,把碰过的地方包起来,以后再拆洗也方便⋯⋯”说到此,妈妈又叹了口气:“嗯,我一直想把自己改过来,可是硬克制自己心里反而更不好过⋯⋯叫你们做小辈的也为难了,所以,我心里总觉得对不住大家呀⋯⋯”                       

“⋯⋯”这是位怎样的上了年纪的女人?望着妈妈,我的目光一定很动情,这些事,自然从来不会想到,我实实在在是一个小一辈的人!     
            
又是夜晚,温暖的小被窝。我紧紧地捧着丈夫的脑袋,用尽整个心力地说:“喂,明天开始,我们再为妈妈设立两个专用项目:一,买一台洗衣机;二、陪妈妈去探访中老年心理咨询门诊⋯⋯”                                    
他一下堵住了我唇,哦——          

https://www.chubun.com/modules/article/view.article.php/c1/197691
会社概要 | 广告募集 | 人员募集 | 隐私保护 | 版权声明
  Copyright © 2003 - 2020中文产业株式会社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