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华文女作家协会

【东瀛荷风】——“母亲节”文学专辑征文之四

作者：丹娘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真美丽”。这是一首流行于上世纪五十年代的电影歌曲，我喜欢这首歌，是因为它帮我留住了一段童年的记忆。

在我三四岁时，由王丹凤主演的电影《护士日记》中有这样一首主题歌，很快这首歌风靡整个上海，邻居家的大姐姐小姑姑们好像谁都会哼上几句。到了晚上，妈妈哄我上床睡觉时也习惯性地哼上了这首旋律优美的歌曲，它几乎成了我童年的摇篮曲。记得有一天早上起床时，妈妈像往常一样给我穿上衣裤，看着那件白底小红花的罩衫，我问妈妈：“小燕子就是穿这件花衣裳吗？”妈妈微笑着回答：“是啊，我的女儿就是美丽的小燕子呀”，我高兴地在床上跳啊跳，还做起了燕子式的飞行状……可惜这个和母亲在一起的情景竟是留在我记忆里的唯一的一块幸福碎片，因为没有多久，这个家就解体了。

不幸的家庭有各种不幸。

在中国，许多家庭的不幸遭遇都难逃政治历史的原因。我的父亲母亲都是上海解放前夕的中共地下党，坚定的布尔什维克分子。然而，1957年的“反右运动”把许多优秀的干部和群众打成右派入狱，我的父亲亦难逃噩运。要丈夫，还是保住自己的党籍，面对选择，母亲要了后者，原因很简单，主义和理想胜过她的骨肉亲情。无奈中，分道扬飚远离上海的父亲母亲把我留给了爷爷奶奶。一个幼小的女孩，将要面对以后没爹没妈的生活，过早地进入了情感的“断奶” 期，这是怎样的一种悲惨人生？四十年后我偶然在父亲的遗物中看到了当年的那张离婚判决书，那张泛黄的纸上写着我的年龄是五岁。

由于爷爷奶奶无力照看，我被送进了全托的幼儿园。记不清有多少个清晨与傍晚，我站在幼儿园的门口眼巴巴地看着那些被父母牵着小手，每天准时送进来又被按时接回去的小朋友。我一遍遍地数着篱笆上花开花谢的蔷薇消磨孤独，用有限的小指头计算着家中老妈妈来接我回去的日子。我常常在夜间望着高高的房顶和远处一盏孤灯下打毛衣的阿姨的背影，渴望母亲的爱能驱除幼小心灵中的恐惧。

断断续续的儿时记忆，时而是视觉的，时而是听觉的，有时甚至是味觉和嗅觉组成的。对牛奶极度的渴望，曾让我情不自禁地躲在门缝里贪婪地闻着远处飘来的奶香，羡慕地看着几个喝得有滋有味，小嘴边上留有一圈白色奶汁的小朋友，生活似乎明确地告诉我，有妈的孩子才会有奶喝。

几十年来，我已经记不起母亲的模样，可是她哼唱的“小燕子”这首歌和那件小花衣，却一直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中。直到有一天我也当了母亲，哄着怀里的宝宝睡觉时，我也哼起了“小燕子，穿花衣⋯⋯”这首儿时的摇篮曲，让我在熟悉的旋律里，回味着当年依偎在自己母亲怀里的情景……。我极力寻找那块遥远的幸福碎片，流着泪，哼着找着，在幻觉中与自己的母亲相逢。

常年遭遇政治迫害且贫病交加的父亲，在未完成自己撰写的回忆录便离开了人世。晚年的母亲一直忍受着这辈子丢失女儿的痛苦，她一生未了的心愿就是能求得女儿的宽恕。

当我们在人生的岔道上再次相遇时，我看到了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和听到了似乎熟悉的声音。我极力回避母亲的目光，任何肌肤的碰触都会引起我心里阵阵痉挛。让我等了一辈子，也痛了一辈子的母爱，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失去的还能找回吗？生命的不公还能要回吗？我无法判断当年父母离异中的对与错，可我很难原谅这辈子母亲的抛弃和父亲的冷漠，因为我是他们的孩子。尤其在自己当了母亲之后，更能理解啥叫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

“我老了，不能再等了啊”，这是母亲一句轻微且忐忑不安的话语，却撕裂了我的心肺。我握紧了母亲那双苍老的手，那双曾经给我穿过花衣裳的手！我流着泪答应她，一定陪她去父亲的坟地看看，曾经的一家三口将要在那样的场合重逢，心中的悲凉自然难以言表。生活给了我们太多的苦难，让我们各自付出了一生的代价！

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心智的成熟，在不断地进行自我修复和疗伤的同时，我一直在寻找另一个曾经被命运抛弃，心理遭受重创，甚至扭曲地生长的自己。客观地探究一下童年的心理，我想对天下所有的父母亲说，不要抛下自己的孩子，他（她）是一个独立的人，有权拥有尊严和人格。我想对被抛弃的孩子说，拯救自己唯一靠的是自己。

在抱怨命运对我不公的同时，我又感慨生活曾经给予我的一切，对于几十年来成长中给予关照的姑妈和家族长辈们我心存感激。当我学会用感恩的心去报答养育之恩的时候，我也让自己学会理解母亲当年的艰难处境，也用感恩的心去报答她的生育之恩。

回头看人生，如何评判对与错？又如何判断得与失？我们无力改变世界改变历史，我们可以改变看待事物的态度，用一颗善良感恩之心和坦然包容的心境去接受面对的一切，这，也许是一种面对现实的最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