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颖

“你们害怕的鬼魂，却是别人日夜思念始终见不到的亲人。”

要说2020年最懊悔的事情，就是爷爷病危时，我没能破釜沉舟回国。

去年春天，爷爷刚查出癌症晚期，医生说最多三个月，还被蒙在鼓里的爷爷哭着和我打视频电话，说全身都疼，内脏像破了一样。

直到病危前，爷爷依然坚持自己穿衣，洗漱，爷爷不让我回去，他和我说：“我还能坚持两年。”弥留之际，爷爷把柜子里亲人叠好的寿衣丢了出去，他依然在和生老病死抗争。他说放心不下的事儿有很多，特别遗憾没见到我嫁人。

夏天时，公司有重要的同事要离职，很多工作需要交接，新人要带，东京也封城了，我担心回国后要隔离14天，工作耽误不起，也担心那时政策，怕回国后无法再入境日本，更担心从日本回去在飞机上感染了病毒，如果传染给爷爷，更是雪上加霜。

纠结了很久，我赌爷爷一定可以转危为安，也赌疫情说不定很快就结束，我马上就能顺利回国。

就在抱着侥幸的等待中，我的爷爷去世了。

那是一个周末的清晨，我坐在家附近的咖啡厅里，像往常一样工作。忽然微信上跳出我妈的消息：爷爷走了。

愣了几秒钟，我趴在桌上痛哭。

抬头望了望窗外，在心里对爷爷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小时候学作文，写爷爷。

“爷爷常说：‘心宽体胖。’所以他总是笑眯眯的，好像从来没有烦心事似的。”

是的，我的爷爷，是一生心宽体胖，从来没有烦恼的快乐的爷爷。

童年的暑假，我总是在乡下，和爷爷奶奶一起过，从车开不进来的地方，我沿着山路奔跑向爷爷，还没到家门口，就闻到路上飘着稀饭的味道，大黄狗摇着尾巴跑出来迎接我，大鹅也跟在后面追。

爷爷煮的稀饭和其他地方不一样，炭火烧在农村的土灶里，农家米在锅里翻滚，闷到黏黏糊糊，一吞就化，带着农村最质朴清香和春种秋收农民勤劳的芬芳。

逢年过节，爷爷总是把好吃的塞到我的手里，我就把我的奖状举得高高的给爷爷看。

5月份爷爷刚住院的时候，我拜托妈妈把电话拿给爷爷，爷爷对着视频和我掉眼泪，说“吐血真是太难受了”“肚子很痛”。

爷爷说，不急着回来，疫情结束再回来，我还可以活五年，等你结婚生孩子。

而那个时候，癌细胞已经蔓延到爷爷全身的组织，他的内脏破损，用家人的话说“就像一个蜜蜂窝，都是洞。”

爷爷躺着难受，一定要坐着，坐一会儿也难受，要躺着。

有一天，家人对爷爷说“可能没有办法再治疗了。”爷爷轻声说“哦”，点点头，然后流下了眼泪。

直到去年一日的下午，爷爷离开了我，去了另外一个世界。爷爷现在和自己的亲人团聚了吗？我为爷爷不再难受了而开心，又为我再没有爷爷了感到痛苦。

人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好好和重要的人道别。

很可笑，半生奔忙，只为柴米油盐。

却忽略了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奶奶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就生病去世了，小时候我不会家乡话，和奶奶交流的少。我当时不太明白生死，只是觉得“没有了。”

奶奶去世时，我没有哭。很多年后的一天，我在读高中住校的时候，望着漫天的星空，忽然放声哭泣，原来没有了，就是没有了。

我对奶奶的怀念，藏在了心里，只是每次看到超市有奶奶喜欢吃的水果罐头，心中就会闪过一丝悲伤。

人真的好渺小，站在古人也站过的土地上，望着穿越时空相同的月亮，我既不能阻止年华逝去，也无力阻挡亲人的离开。

亲人们和我说：“放心啊，爷爷没事的。”

但却一个个都连夜赶回了家。

此刻，我是小时候走到村口，就闻到爷爷饭香的孩子，是考到第一名，把奖状举得高高，要爷爷奖励的小学生。也是万丈星空下，渺小又无力的蜉蝣和尘埃。

都说万般皆苦，爷爷却是我幸福童年最强壮的依托。有一天，我们也会老，会生病，会离开，会被人牵挂，也会被人遗忘。人生这短短几十年，能成为亲人真好。

今晚望着星空，

我再也找不到爷爷了。

爷爷说：他会成为最亮的那颗星。

可是他不知道，大城市的夜晚看不见星星。

他也不知道，很多人的爷爷都会答应他们的小孩，要变成天上最亮的星星。

可是天上，是永远没有最亮的那颗星的。

望着高高的星空，看着下着雨的东京，我想，那些曾经分离的人，一定会团聚。

不知在哪里，不知在何时，一定会团聚。

只是，我再也没有爷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