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燕子
本访谈由竹内实先生用中文回答,多次书信往来,中文修改而成。时间:2006年7月25日定稿。
竹内实,1923年6月12日出生于中国山东省张店(现在的淄博)。1934年随母亲迁居到中国东北长春。1942年回到日本后进入二松学舍专门学校,期间被徵兵入伍,因病未上前线。1946年进入京都大学中国文学系,毕业后进入东京大学研究生院,师从仓石武四郎学习中国文学。1968年随同日本文学代表团访问中国,会见毛泽东、周恩来。团员还有大江健三郎、开高健,团长为野间宏。1973年以后,历任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教授与所长、立命馆大学国际关系系教授、北京日本学研究中心主任教授等职。
在战后日本的中国研究领域中,被称为“开创者”和“现代中国研究第一人”。
竹内实先生一生著述颇丰,由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程麻教授翻译的十卷本《竹内实文集》,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已经出版至第6卷)。
今年5月竹内实先生以一人之独力,花了3年时间完成《汉诗纪行辞典》(岩波书店出版)。
竹内先生说:“我觉得我不应该叫竹内实,叫竹内虚才对,空虚的‘虚’。因为我肚子里没有货,是‘虚’的,是汉字给我以力量。”
燕子:今天,7月17日,大雨,我特意到京都去观看了祗园祭中重要的部分,领略京都传统文化的同时,强烈地感到祗园祭巨大的世界文化包容性。因为不但看到了浓烈的日本色彩的祭祀礼仪,而且看到了来自中国、欧洲、阿拉伯和朝鲜等世界各地的文化。32辆山车中,中国的传统文化和故事占据9辆。据说人们祭拜的“疫神”是在京都被“秦氏”所信仰的“牛头天王”。秦氏(hata)是古代来自中国大陆的秦氏后裔,中国汉朝时期为躲避战乱来到日本,自称为秦始皇的后代。可惜,因为大雨,“山”、“□”车身四周挂满的金碧辉煌的织品,都被透明的塑料布遮盖了。我挤在最前面,终于看到了壁挂上的图案是吉祥纹,如云龙纹、凤凰纹、麒麟纹、百子纹、福禄寿等。不过中国的文化,在这里日本化了,与日本的传统“能”剧结合了。
先生曾经举例祗园祭来说明东方亚洲具有共同的价值观。今天,您对日中韩3国的知识人追寻“东亚共同体”,有何建议?
竹内:您发问的“东方亚洲具有的共同价值观”,也可以说“共同知”(Kyodochi),是神户大学王柯教授命名的。他以这个概念为轴心,组织了一个学术研讨会,要我参加发表报告,我欣然遵命,做了以“□园祭”(Gion-matsuri)为例的报告。研讨会于2005年11月3日-6日在杭州开。巧得很,这年夏天我特别仔细观看了□园祭。
□园祭是传统祭神的一系列活动。京都有一座神社叫八?□囿嚏]Yasaka-jinjya),每年夏天为了祭祀这里的“神”(Kami)而举行活动。其中最热闹、最受欢迎的是7月17日举行的“□”(Hoko)和“山”(Yama)的巡行。
“□”和“山”都是一种游行的花车,花车上面有华丽的装饰。“□”有两层,上面坐人吹笛敲鼓,曲调优雅。“□”、“山”的每辆车子好像一个一个亭子或屋子,四周都挂上绒毯,有的毯子已经经过几百年。其中叫“保昌山”(Hosyo-yama)的毯子非常有意思,即:福禄寿3位围著看阴阳图。
我最近对阴阳很感兴趣,今年夏天特意观看了这阴阳图。趁这个机会,也看了□园祭的“□”和“山”巡礼的顺序,也就看到了一个“山”中叫“螳螂山”(Toro-yama)的花车,一只螳螂在车子的屋顶上,随著车子前进,“螳螂之斧”也活动,很有幽默感。
当初我以为这是一种游玩的作品,因为“螳螂之斧”就是嘲笑不顾自己力量向强大对手挑战的谚语嘛!可是书上的说明说,历史上有一位武士为了争意气,跟很有势力的人开仗而被打败了,人们悼念他就拉这车子,那么这只螳螂是一种神位。
我慢慢觉得,以前京都市民把中国古代的故事拉进到自己的文化圈子来,把它作为可尊敬的“神”。其实在中国古典里面,原来这只螳螂就是受尊敬的。
“□”、“山”中采用中国故事的还有不少。
先举“□”的例子:1、“函谷□”(Kankoku-boko),它起名于齐国相孟尝君逃脱函谷关的故事。2、“鸡□”(Niwatori-boko),它因名于古代帝尧时代的故事。因为天下太平,“谏鼓”(审判用的鼓)不用了,因此生了苔,鸡窝就在它里面。□的车子有屋盖,屋盖上面有树□,这鸡□的□头安置了三角形的象徵,它里面画圆形,据说那是“鸡蛋在谏鼓”的意思。
再举“山”的例:例如:1、“孟宗山”(Moso-yama)的“神位”用“人形”(Ningyo)即偶像来表现故事。人是用泥做的,但它穿的衣服不是泥,是用布缝制的,它采用“二十四孝”中“孟宗哭笋子”和“为母埋儿”的故事。2、“伯牙山”(Hakuga-yama)采用的是伯牙和锺子期的故事(摔琴谢知音)。偶像正在弹琴。3、“郭巨山”(Kakkyo-yama)也是采用“二十四孝”的故事。4、白乐天山(Hakurakuten-yama),即白乐天(白居易)向道林禅师问道的场面。5、“鲤山”(Koi-yama),巨大的鲤鱼正要跳上龙门。6、“保昌山”,7、“螳螂山”,它们都在上面已经讲了。
现在的□园祭,□有9台,山有23台,一共32台,颇为壮观。
据上面看,古代京都的市民没有排斥外来文明,他们欢迎外来文化,很高兴吸收外来文化。积极吸收外来文化也是日本文化的特色。
那么现在回到螳螂山的问题。螳螂山的文化价值:螳螂是螳螂,它应该是可怜的,悼念败将的意思就不太明显了,所以这螳螂山一直没有受到官方的干涉。我认为京都的市民也许把自己定位在可悲可哀的地位,这里多少有“自嘲”的心理。我就想起中国文人爱作“自嘲”诗。
京都市民的“自嘲”很类似中国文人的“自嘲”。那么,这里已经有“共同知”了。他们都有读书的知识教养,运用到生活里面来,也比较客观,跟现实保持距离,不马上叫喊“造反”。
我这样在研讨会上做了报告,报告里面还有关于“中间领域”的问题。
我这两年对“中间领域”比较重视,中间领域不是纯粹的文化领域。比如说我们要研究中国文化,就要研究它的最高峰,例如要研究诗,就要读李白、杜甫的诗。但是,黄遵宪的《日本杂事诗》、郁曼陀的《东京杂事诗》也很有意思,但这些以异域为题,不是歌咏中国大陆的,因此中国大陆很少有人关注,日本研究中国诗的学者也很少有人重视。苏曼殊虽然有人热烈推荐,但知道他的人还是不多。
这些诗和诗人就是“中间领域”,我觉得它们都应该被关注、研究。
日本的“中国学”有传统,在古代叫“汉学”,它不是意味著汉代的学问。“汉学”的“汉”是中国的通称。随著中国王朝的更替,日本文化界一般都用当时的王朝名称来称呼它。从日本去留学的僧侣,唐代叫“入唐僧”,宋代叫“入宋僧”,可是古典和文字并不随著朝代的更替而改变。所以学习从中国传来的古典学问叫“汉学”,学习从中国传来的文字叫“汉字”,这是一种独特的读法,是读中国古典的学问。这个读法,据说是古代百济或新罗的学者发明的。杜甫、李白的诗用这种读法读,叫做“汉诗”(Kanshi),史记、春秋等散文叫做“汉文”(Kanbun)。读“汉文”时建立了“训读(kundoku)的方法。
日本近代的学制,小学学习6年课程,以后进中学,中学5年以后进高中,学了3年,就入大学,大学3年制。那时中学有一门课程叫“汉文”,它里面也教“汉诗”。我进的中学是商业学校,也有“汉文”课。
“汉文”的好处是不学“中国语”(Chugokugo)也可以读中国古典,但说不出中国口头语言。
日本战败以后,受了美国考察团的“忠告”,采用美国的学制,即六三三制,小学6年,中学3年,高中3年,然后进入大学。大学4年制,前两年是“教养课程”,非学两种外语不可。一种当然是英语,第二种,学哪种语言呢,大学生认为学中文容易,所以选择中文的很多。大学雇用的中文老师也多。课程内容也变了,初中和高中压缩了“汉文”课程。大学里教现代汉语是好的,但它不教中国古典的读法。
这样,本来日本的知识界很多人熟知“汉诗”、“汉文”知识,现在越来越少了。现在的学生,包括大学生,能读“汉字”的水平,很贫乏。我想我们鼓励学生学习现代汉语的同时,也应该鼓励用“汉文”的读书方法,即“训读”来直接读中国古典诗歌、散文,直接了解东方文化。
“汉文”、“汉诗”是日本文化的产物,不能从日本文化中排除出去。它不是“中国文化”,但里面的道德观、真理、抒情是共同的。
我赞成“共同知”,具有上述的含义。
关于我自己的近况,我最近编了《汉诗纪行辞典》,是一种观光游览的书。如果您到了什么地方,可以打开这本书里这个地名的书页,就可以读古代诗人做的关于这个地方的诗。
这些诗的讲解都以“汉诗”作为基本。读者不学中国口头语,或所谓中文,也可以马上读下去。
希望读者通过本书可以享受美丽、壮大、优雅的禹域风光。能够这样,就可以增加扩大“共同知”的朋友。编的过程中,我非常感谢我们的先人发明的“训读”读法。书名中的“汉诗”就是指中间领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