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住的这个乡下，有一家物产店，专卖中国食品，是个老字号，开了将近20年。周围也时不时的会有几家新开的物产店打擂台，如雨后春笋，但很快就倒闭，都干不长，唯有这家黄河店最长。也不怪，店主人是男性，需要养家糊口，和其余店家不同，那些都是嫁给日本人的年轻太太们，图一时的新鲜好玩，花着先生的钱盘下个店面，心思却全不在上面，并不好好打理，且没有养家糊口的压力，多数是闹着玩。

这黄河店的老板是上海人，早年留学生，中国最早走出国门的那一批，80年代末的自费留学生，姑且叫他金老板。我初次去购物，还是04年左右，初来乍到，十分想念祖国的味道，时不时的去买个老干妈，镇江香醋什么的，他又是上海人，祖籍江苏淮安，算起来和我是江苏老乡。有一次他和我攀谈起来，父亲是国民党，当时蒋介石战败，将士们全部坐船逃到台湾，而他的父亲在战争中受了伤，正在老家休养，所以错过了最佳逃亡时机。新中国成立，他父亲因为是国民党，乡亲们都知道，无奈举家逃到上海的亲戚家避难，隐姓埋名，就此常住了下来。他说，父亲老了后还会说淮安话，而他就不会，自小生在上海，长在上海，就是一口吴侬软语。

金老板硕士毕业后，选择留在日本生活。但是留学生的就职相当困难，需要对方企业给与就职签证才能留下来，在一定的时间期限内。所以干脆他筹到了一笔钱，盘下一个不起眼的店面，靠近国立大学附近，那儿中国人留学生多，就这样的开起了物产店。签证问题也一并解决，投资经营。这是很多留学生们的套路。女孩子又还好一些，嫁人也是一条路。嫁给日本人，直接解决了签证的问题。而男孩子嘛，你知道的，在婚恋问题上，特别是海外，可以选择的人选非常少。所以金老板也不例外，在35岁那年，从中国上海娶了个媳妇带过来，小他八岁。太太是典型的上海人，和他倒也相配。有时在店里遇见了，就见两人拿家乡话吵架。我们是一句也听不懂。问他，他就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太太乱花钱。那时他太太也刚来，才生完孩子，对日本多多少少是带有理想化的，觉得天堂的生活在等着她，无奈现实的当头一棒，穷留学生的日子也不好过，一切都是刚开始，什么都得靠自己。后来再去，说起来，说太太学会了开车，买了辆二手车，找了个超市的幕后短工打打，不需要多少日语，这样多少可以贴补一下生活。

几年后他们又生了个孩子，把在上海的岳父母也请了来，照看孩子几个月。金老板则是一直在店里，他这个店是年中无休，和日本人的店又不同，日本人的店铺至少每周还休息一天。金老板说，我休息不起，一天不开店，一天就没收入。我暗笑，中国人是抓紧一切的时间来赚钱，穷怕了。前几年还好些，智能手机不普及，他靠卖电话卡可以赚上一笔，2010年前后，智能手机铺天盖地，他感叹道，日子难过。那时，他两个孩子都在私立，从幼儿园开始，一路私立到高中，巨额花费。后来有一次去，闲聊中他告诉我，说今年运气好，炒股票赚了一笔，把大儿子的四年学费钱提前赚了来。我笑着说恭喜。他笑着摇摇头，还得努力，小儿子的学费钱还得努力。他算了一笔账，中国的房价还没有涨价的时候，他当时花60万在上海买了一套房，现在这套房价值上千万，他把它租出去，每月有上万的租金收入，这钱用来贴补日本的生活。他是自营业，社保需要自己缴纳，是一笔不小的费用，和太太的老后退休他也很是担心。但是和中国的大多数父母一样，在有限条件下，一切优先孩子。前几年，他在海边买了一块地，盖了个一户建，贷款25年，首付1200万，因为他是外国人，又是自营业，风险系数大，银行审查非常严格。换成日本人的话，零首付。他苦笑着，需要偿还到75岁，又说，只希望这店铺可以开到那时候，若是幸运的话，待他还完房贷再说。

两年前，他大儿子考到了九州的大学。他希望是早稻田，当时花了100多万日币的补习费，无奈孩子不是学习的料，他摇摇头，不勉强。孩子是在日本出生长大，小时候一直认为自己是日本人，拒绝说中国话，当然上海话也不说，所以很多思维想法和日本人比较接近，爸妈那一代的中国人想法已经不被孩子们接受。他说，我只希望孩子们活得比我好，他们活得快乐就行。

这金老板一年365天都在店里，夏天连空调都舍不得开，为了节省电费。旅日30年，没有过海外游，连日本国内游都没有，开一辆二手车，省吃俭用，时不时看见他在下泡面吃，图省事也是一方面。我常常觉得他这一生白活了，至少没为自己活过。我老公洪七不止一次的说过，金老板发型凌乱。日本人洪七觉得不可思议，开门做生意，怎么也得注意私人形象，至少衣着整洁。我和洪七说，这就是中国人的生活。和日本人的会享受截然不同。中国人是苦惯了的，即使富起来，心理上也还是苦的，类似于战争后遗症，总担心未来的哪一天生活会无法预料地坏起来，说到底是底气不足。而日本人不怕，再坏，政府兜底，有最低生活保障，绝不会露宿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