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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占堂:恩师小记
日期: 2016/07/04 19:49

——殷占堂

去年十一月,刚刚从日本住院治病归来,接到老同学郎国才的电话,聊了几句,他高兴地告诉我,近来得到了我们恩师张德文老师的近况消息:在厦门休养。我一听万分高兴,在中学读书时,各科老师甚多,因为自己从小酷爱文学,又得到张老师的特别教导,所以十分怀念这位温文尔雅、以身作则、谆谆善诱的恩师,时时想起老师。可是,自己在日本一混三十年,只听说老师从张北一中回了湖南老家教书……

张德文老师。

郎国才还说,张老师给他寄来一册打印的自传体文集,写的是他22年来“右派”和文革中的苦难遭遇。我一听,就说我很想拜读。国才说,我寄给你吧。我说,不用,北京到保定才一个多小时车程,我去取吧。而且中国现在的邮局,平信往往会丢失,而且无法查找,挂号又特慢。

到了保定,住在外甥家,第二天下午郎国才便将张老师的“沉浮”书稿送来了。郎国才告诉我,张老师已从湖南到了厦门女儿家居住,已经84岁,身体很差,还因摔了一跤只得坐轮椅了;老伴儿也患了老年脑障碍病。老师虽然体弱多病,但仍在辛勤耕耘,前几年还出版了几部国学方面的专著,反响很好。

郎国才告诉了我老师的电话,我立即给恩师去电话,我说:“张老师,我是您的学生殷占堂,您还记得我吗?”张老师声音显得很激动地说:“记得,非常清楚地记得,你还在日本吗?……”聊了一会儿,我怕老师太激动太累就说:“您少说话吧,好好休息,我过两天给您写信。”

张德文老师的著作。

晚上,看过新闻联播之后,便在灯下捧读老师的《沉浮》。我当过兵,性格还挺刚强的人,但是读着老师这本《沉浮》,,不由得泪流满面。张老师青年时代也曾是新中国解放军的一员,他热爱国家热爱党,热心忘我地投入新中国的建设。在北师大中文系攻读时,就因为说了几句真心话,就被戴上了“极右”的帽子,再加上“文革”中的苦难遭遇,22年!人生中的四分之一宝贵岁月,在孤独、鄙视、艰辛的压抑中“夹着尾巴”度过。这是何等的可怜、可悲、可叹含冤中生存着,没有这般经历的人是无法想象的。

我的好朋友,张家口老乡,原河北大学艺术学院院长王春元,在天津美院上学时,就因为说了几句真话,打成了右派,发配到保定农村放牛(现在成为著名的画牛大家)。另一位亦师亦友的徐光耀老兄,13岁当兵,打过100多次仗,就因为借给丁玲几百元钱,就弄成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他想不开,差点气疯。于是一头扎进了写《小兵张嘎》的世界里,才免了自杀,……

我有时想,如果中国人有一半右派的话,中国早就实现”中国梦“了。所以我在几次讲演中说过,中国有三种人最棒:一是当过兵的、二是下过乡的、三是当过老右的(当然是指这三种人中的大多数)。

从保定回到北京的家,我立即给张老师写信,并寄去我刚出版的《图说太平洋战争》一书和我的画集。张老师很快来了回信(是老师的口述,他女儿打印传到我的电子邮箱中),张老师的《沉浮》只打印了十来部,赠送了想要这部书的友人和学生。于是,我决定自己出资出版这部用心血和泪水写成的书。因为,它有着深刻的历史和现实意义,让读者特别是年轻人知道那段刻骨铭心,非正常的历史。让我们的党和国家铭记教训,以防止再搞什么“引蛇出洞”的阴招……

当年的张北坝上,是十分落后贫瘠的不毛之地,夏天少雨干旱,冬天白毛风雪打在脸上生疼。把“右派”老师发配到张北来,就如同林冲被发配到沧州草料场一样。记得,一位从南方来的高老师发配到张北一中,在欢迎会上说:我来张北之前,听说在这里小便时,要拿着个棍儿,一边尿一边得敲冰棍儿。逗得我们哈哈大笑。
我爱看报纸,当时什么大作家丁玲、王蒙、刘绍棠、张伯驹、罗隆基等等都是右派,我就心里想:这右派们可是名人、能人,都是学问高深,知识渊博的人,发配到我们校的有五六个人,都是大学毕业时被打成右派的优秀学子。他们有清华的、北师大的、东北大学的、外国语学院的,这些人都倒霉 了,寒窗苦读十几年,满腹经纶,才高八斗却落得个边塞发配。但是,我们可是沾了大光。由于这批老师教的好,我们学的也好,那些年几批毕业生,考上清华、北大、北师大、天津南开、科技大学、外语学院的学生大有人在。为什么?全是这批右派老师教得好呀!张德文老师就是其中的一位,虽然只有25岁,身体清瘦,戴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衣服很旧但十分清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虽然少言寡语,但是讲起课来却十分生动深刻,引人入胜。略带南方口音的普通话,低沉而清晰,昂扬顿挫,十分传神。记得讲述“白毛女”节选时,他那很带感情的朗诵,特别是喜儿那几句:“乡亲们呀,救救我,死也不进黄家门!”全班的同学们全都掉下了眼泪。

我那时人小心大,酷爱文学,偶尔在张北县报、张家口日报发一两首小诗歌和画的剪纸作品等。在大跃进年月,什么都要跃进,要人们一天写七十二首诗。记得我班同学李如彬,想出一首诗歌,写大跃进炼钢铁砸矿石的小铁锤。

小铁锤砸矿石,
叮叮铛铛砸呀砸,
砸不烂矿石就不叫小铁锤。

他让我看改改,我说,你这不叫诗,叫瞎胡编。
记得我写了一首小诗:题目叫“手”
  
   朵朵美丽的鲜花
   开满我的手上
   看一看这颗颗硬茧
   心头无比舒畅
   从前我那软绵绵的细手
   哪能配上我这双刚劲的臂膀
   如有人问我:“你劳动的怎么样?”
   请看我这双长满茧子的手掌。

没想到,张老师看到我这首小诗,竟然大加赞赏。而且还作为乡土教材,在高五、六班语文课上讲授,从立意、词语、结构、韵律,以及从生活中发掘等等,讲得头头是道,分析的那么精细深刻。我真有点儿飘飘然了,我写作时并未想这么多,诗写的并不怎么好,还是老师讲课的水平高。这首小诗在“诗传单”上发表后,我至今保存着,也算对恩师一点点感激和怀念吧。

张老师不但文学修养高,课讲得也好,而且绘画、写美术字、唱歌都很拿手。庆新年的班会上,大家一个劲儿鼓掌让老师唱歌,老师唱了一首湖南民歌,声音低沉、委婉、动听。同学们使劲儿鼓掌,都十分惊奇:平常沉默寡言的张老师还真有两下子。

当时,我们学校有一个课外美术组,记得组员有我、刘太平、刘稚英等爱好美术的同学。因张老师不但会写大大的美术字,还会画画,自然成为我们的“最高领导”。大跃进年月,上课也不太正常,成天到大街上写吹牛大标语,画漫画:一个大南瓜上站着几个小朋友、一棵白菜长得顶到天上的云彩。有时候我们还被邀请到某个单位绘制壁报,内容多为争上游,比干劲儿。谁要是先进者就画个坐喷气式飞机图,谁要是落后就画一个人骑个老黄牛。有时夜里加班画,人家就给每人发一个坝上特产的“红糖月饼”,大家都高兴的狼吞虎咽。可是张老师那一份,常常给饭量’大的同学吃,同学问:老师您怎么不吃?老师笑笑说:“我不饿……”

当时张北一中发配来五六位“右派”老师,张老师是最受同学尊敬爱戴的老师之一。在张老师的指挥下,我们的业余文娱活动搞得红火热闹,经常举办文艺晚会,张老师在部队文工团工作过,所以从编剧、导演、美工、音响全包了。记得,我们演过相声、诗朗诵。在歌剧《三月三》中,我扮演叛徒吴宝才,至今我还记得几句唱词:“吴宝才呀吴宝才,你的运气天上来,红酒白酒喝了一个饱,一百块大洋揣在怀……”一出场,我拿个酒瓶子,要做出酒醉东倒西歪的样子。当时才十六七岁,做不出酒醉的形态,张老师就亲自指导我,一个动作一个动作耐心地教。
最轰动的是张老师编剧、导演的话剧《青春之歌》,从高中几个班里挑演员,主角林道静是高四班安玉兰,林红由崔凤云扮演,卢嘉川是我班的孔庆山,我呢又是叛徒的角色——戴瑜,林道静之父是后来考上清华大学的杨德清。《青春之歌》不但在学校礼堂几次演出,还到县政府礼堂公演过,当时条件较差,服装大都是借来的。记得林道静夜晚与父亲争吵、出逃那场戏,风雨交加,雷声大作,张老师让我削了几种薄竹片,钻个眼儿,再用绳拴牢,几个同学在幕后使劲儿抡,发出嗡嗡、呜呜的声响特像自然界的风声。雷声是找来几块薄厚不一的铁板,几个同学在上边踩踏,有高有低还真像雷鸣之声,闪电是怎么搞的,记不清了。

观众席上有县政府、教育局领导,观众座无虚席,演出非常成功,掌声不断,只是在最后逮捕戴瑜时出了点儿小差错。演出前,我找了一个小橡皮吹子(吹仪器灰尘用的工具),里面吸了不少水,藏在我戴的礼帽中,王凤林同学扮演革命者,他拿着手枪对我演的叛徒大声说:“你这个叛徒,不许动,我代表人民……”他突然禁不住笑出来,原来他拿枪一指,我要配合他一边哆嗦着,一边用左手按压礼帽中的橡皮吹子,原本想着让皮吹子里的水一滴一滴从脸上流下来(表示汗水),没想到一挤压水哗哗地从脸上流了下来。王凤林一看就想笑,说不出我代表人民逮捕你的完整套话。我是一边装着哆嗦,一边悄悄说,你快说呀,我快哆嗦的坚持不住了……

演出结束,我想总得挨导演张老师的批评,因为舞台挺高,除了前排观众,后排是看不到这些细节的,张老师只是说:“你以后有什么想法,应该事先跟我商量一下。”这事就算过去了。

高考作文是一大项,张老师有多年教语文的经验,又善于分析,所以高考前,给我们出了不少作文练习题。记得高考作文题是:“我最尊敬的人”,一看题目特高兴,这不是张老师让我们练习过的题目吗?于是,轻车熟路,几乎是一挥而就。我们61年那届,上级硬性规定让全部报考理工学科,这一下可抓瞎了。因为,我还有一部分同学不喜欢理工科,酷爱文史。于是就以我为中心,向上写信反映。可是久久不见回音,只好硬着头皮复习烦人的数理化。可是临高考20多天时,可以考文科的消息才来。一下子有二十几名同学又转报文史科,大家抓紧复习文史各科……

我从小就梦想当记者、作家,所以第一志愿是人大新闻系,结果却落到了张家口师范学院中文系。心中非常懊恼,大有怀才不遇之感,在大学期间也是整天埋在图书馆里看书。就在蒋介石叫嚣反攻大陆的非常时期,报名参了军,心想到部队可以体验生活,实现写作梦想。在一次调动工作时,部队首长让我自己拿着档案袋去报到,档案袋的口袋就是高考时的粗糙的大信封袋,一看在第一志愿中,盖着人大新闻专业录取章,又看了各科成绩,我粗略算了一下,各科平均分数是86分,这在当时可算是高分了!为什么从人大一下子掉到“沙大”(张家口师院在沙河路,人民戏称“沙大”)原因是,政审不过关。高考前,我们班主任任老师一再强调:你们家庭、社会关系有什么填什么,千万不能隐瞒,查出来可就坏了……小青年单纯,我便为了表现忠实,搜肠刮肚。听舅舅说,我的舅老爷是“历史反革命”(后来也平反了),我就给填上了。实际上表舅徐亮是38年入伍的老八路,表姨徐玉梅是烈士,我都没填,偏填了一竿子打不着的舅老爷,害得我没上成“人大”。那个极左年代,我算比较幸运的了,我班学习优秀生张富因地主出身,没让参加高考回家种地去了。前文提到的郎国才,很有才,上学时就在《河北文学》上发表过诗歌,就因为父亲在国民党政府工作过,就不让参加高考,回乡当了十九年代课教员。我班的女生钱大章学习品德全优,也是因为父亲当过伪职员而失去高考资格,可是,她这个四川女孩儿,硬是连续高考三年,终于考上了一所医学院,现在没有什么地富反坏右,家庭出身之类说法,只要你好好学习,凭本事就可以考上理想的大学,要珍惜呀!

一晃五、六十年过去了,当年的少男少女都已成为老头儿老太太。,学生就像一颗颗小树苗苗,老师就是辛勤热心的园丁,是他们日夜操劳,浇水,修枝,呵护才使我们长大成才,为国家做出贡献。我父亲曾经教导我:“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们那一代的学生,真是从心里热爱、敬重我们的恩师。春节前夕在北京的老同学安玉兰,崔风云,赵振纪,保定的郎国才,石家荘的孔庆山,在我家欢聚我将张老师的来信给大家念了一遍,知道老师体弱有病又临近春节,为了表示作弟子一奌孝心大家决定每人拿出一千元,第二天我,便给老师寄去了,老师很快来电说,你们的深情厚谊使我十分感动也很不安。我说,老师就是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子女孝敬父母是天经地义的。

为老师策划这本《沉浮》时,我给一些老同学去信去电,请他们写一些回忆老师的文章,向84岁的张老师表示敬意。没想到,一呼百应大家都急忙写了感人的文章,只可惜,我出国多年,很多同学都联系不上,查找了通讯录,很多电话也打不通了,很可能是有变化了,或搬家了。以后如有机会再版时增加吧。作为责编的我,十分感谢大家的热心支援。可惜的是,本书没有收录到张老师北师大同学的文章。

我的好友李松樟是香港一家出版社的社长,听说我为老师出书,,还特地为此书设计了精湛的封面,在此,一并致谢。

张老师最近来过一封信,让我将书寄往北大、北师大、张北一中、国家图书馆等处,我一定照办,张老师在台湾出版的五六部国学著作,我也尽力设法在大陆或日本活动一下,力争出版。张老师,我们的恩师,您就好好保养身体,发挥余热,再写几本书,将22年损失的岁月,找补回来。我们几位同学已约好,夏天去厦门看望您,给您祝寿!

占堂

2015年2月24日草
2016年夏改抄
照片1: 张德文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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