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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淡的烟雾不会把他隐藏得太久
日期: 2015/07/13 17:53

张 鸿

今年4月的一天,新疆的塔什库尔干,越野车蹒跚挪动在比通麦天险还要险峻的叶尔羌河畔。看着湍急的河水,听着愤怒的涛声,我却想起了几年前在云南的小镇奔子栏遇到的那个女疯子,她,天真无邪,超凡脱俗,让我无法分辨在这个世道上谁是疯子。这个女子——此里卓玛,至今影响着我的思绪,时不时跃然于我的眼前,场景如电影镜头推拉摇移。

沿叶尔羌河去大同乡的当晚,我们宿于塔吉克人家,听着大通铺那头男人们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我再次地、彻底地失眠。

人到中年,在解决了和谁一起睡的问题后,尽快入睡并睡得好就成了困扰很多人的问题。

哧溜出睡袋,我走出房门,站在场子上。拿出手机,浏览微信和短信,一个旅人,需要多少条信息多少行文字,才能打发这长夜的清寂孤独?满天星盏,北斗七星那个大勺子,似乎触手可及。一只猫走过屋脊,弥补了许多的空白。

 王治洪画作。

王治洪兄下午发来一条短信:你这个疯婆子,没有什么地方你不敢去呀。想象着他发这短信时的表情,我哑然失笑。

这么一条短信,治洪兄的性格特征就了然地展现出来,没有任何掩饰。想起与他的相识经历,那种波折、冲突、起伏,让我不知应该如何来表达自己的感受。此时,我感觉远在岭南之地的他何尝不是一个“疯子”呢?!

几年前,因陈老师善壎先生之故我在广州初识王治洪先生,自然是在饭局上,粗略知道他是一位设计师,善画。王先生的餐桌礼仪很到位,温良恭俭让一样都没有落下。这样一位温文尔雅、谦逊的男士,怎会不给人留下好印象。

时隔两年,我偕陈老先生去惠州拜访治洪先生,眼前这位男士与我在广州相识的那位怎会如此不同?以前还算茂盛的头发没有了,文质彬彬也没了,我面前就一个开着路虎的还是罗圈腿的老头儿。难道真的如陈老先生所说我对治洪先生的定义“谦逊”是不对的?

初次惠州王宅之行,如今想来是收获颇丰,这么一个心性、脾气与我近似的男人,于我而言亦师亦友,可那时我并不这么认为。

他是得罪我了的。也不知道为啥,他似乎很不待见我,一直夹枪带棒地对我说话,将他的许多不满发泄在我这个有着他看不上眼的高学历的、体制内的人员身上,似乎我得尽了天下的好处。出于礼貌,我对他的言语只是报以微笑,一直不断地腹诽。我对自己说:别在意,离开此地就再不识此人。

可后来我却无法“甩”开此人,他总是有一堆大大小小的事情来问你,强行让你认为你应该要给他提供帮助,不帮助他就是你的不对,因为他是一个与世无争的旷世奇才。他极其任性、霸道,说话时别人得顺着他,否则你就不是他的朋友;更甚的是,他爱喝,一喝开了就不管不顾,拉着你听他的威水故事、传奇经历,借着酒劲骂人,只管他自己痛快,不在意是否伤害了别人。更令人“发指”的是,他喝高了还会发长篇短信骂人,清醒之后才会对自己的行为稍稍地后悔几分钟,然后说:你不可以这样指责我,不可以让一个醒了酒的人看他醉酒时的表现,这不人道。

我见过个性矛盾,说重了就是分裂的人,但真没遇见过比他还分裂的人。任性而为但时不时也会不真诚地反省自己,厌恶集体主义社会行情却对这一切了如指掌运用自如,厌恶江湖圈子但朋友不少关系亲近。能够于个性中把相互对立、相互不同的东西熔为一炉,这需要足够的聪慧与超脱的,执着而不执迷,尖锐而不尖刻,在意而不在乎。过了一段时间,我才感觉到他的任性是有底气的任性,他的厌恶是真实的厌恶,但他的为人是毫无折扣的真诚,只要你是他的朋友。做他的朋友那就得喝酒,只喝茅台,喝醉了他才认为你看得起他,才是可同醉之人,才是知己,无条件地为你两肋插刀。

治洪兄崇拜艺术,更崇拜热爱艺术的自己,当然,很快我就明白,他对识字儿比他多的人都致以敬意。他不是那种老在窥测艺术方向、艺术动向的艺术家,至今也没有加入任何艺术团体和协会,他鄙视市俗的挂羊头卖狗肉的所谓艺术观、艺术家。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分自信。

他对他的能力、成就毫不讳言,起初我对他——这位当地著名的建筑装潢设计师的言行很不以为然,甚至颇有成见,曾经对他开过玩笑:“我见过会吹的,没见过像你这么会吹的。”他很认真地对我说:“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5月,我从新疆西藏回广州后,再访惠州西湖边的王宅,这次对他是另眼相看。时过两个月,我已经听说了不少治洪兄的故事,全都是侠肝义胆之举,似乎荡气回肠。我与他曾经都为军人,一个新兵对一位老兵,我自然要敬他三分。也许,更应感怀的是,我经历尼泊尔西藏地震时他所表现出来的紧张与关怀,让我摈弃前嫌,与他化“敌”为友。王治洪,是我此生不会放弃的一个朋友。

 年青时治洪兄主要从事的是雕塑、设计,人到中年,他还是纠缠于绘画和书法,甚至认为艺术的母体就是绘画,这也是达·芬奇老人家的艺术论啊。

我喜欢宣纸的粗糙,纹理的鲜明。在治洪兄的大画室里,看着他起笔将墨落到纸上,我说那像早春,濛濛水汽一样慢慢湿润开去,他说:好心情也落到纸上。一笔一划酣畅淋漓地一幅字出现在面前,气韵流动。对于一个作家来说,不是任何文字都能让人读出“气”来的,大多数文字已死。只能在有些人的文字中,你才会感受到,而只能在更少数的文字中,“一种特殊的暮色、一种深度和必然的气。一种无法交流和不自愿的东西,冷嗖嗖地吹向过路的人”,书法家何尝不是如此。这一种“气”,是道家、是佛家,是诸子百家之融合。

书法诸家颜体丰润、柳体劲秀、汉隶飘逸,狂草如闪电横空,魏碑如锤击磐石。我尤喜治洪兄的隶书,一条一条“波磔”悠扬流动,让人想起古建筑的飞檐。治洪兄通过这些笔画,传递自己内心的悲喜,愿望与抱负,全是文人风骨、人生哲理。此时的治洪兄是一位诗人。

他坐在画桌前高高的凳几上,任玄想和梦想飘浮、沉落。人生,常常要低下头,有无奈也有恭敬,也许低头的瞬间,稻谷成熟了,低头的瞬间,天和地仅有人的身高的距离,低头的瞬间,花开花落,雾聚雾散。世上的许多事情,像一把细沙,从时间的指缝漏掉,这就是常态生活。人们容易沉缅于生活的常态,在此中一切随时间流去。但只有在常态生活的断裂处,诗情的涌现才不再是对现实浪漫的高扬,而真正是在现实的虚空里挣扎着的痛苦梦想。那里有期待,有惶惑,有不甘,有突然失去在世界中位置的失重的感觉。

新的地平线也是从那里升起的

王治洪对绘画的看法,一是感觉二是想象,并没有刻意强调技法。想象与记忆有关,更重要的是他从想象性的画面中去重新寻找真实。感觉的独特与微妙,难以言说。对于绘画,感觉需要视觉积累和文化素养,这才能把控创作过程使之具有艺术品质的自我。从某种意义上讲,感觉到的东西不一定能够理解它,只有理解了的东西才能更深刻地感觉它。绘画技艺与身体感觉的关系,大抵如此吧。

第二次到治洪先生的画室时,我看到了几幅“荷”,那是给我“迎头一棒”的审美感受。有人说,20世纪中后期,花鸟画家鲜有不受齐白石影响的,画山水的鲜有不受黄宾虹影响的。可治洪兄的“荷”系列里,高人云集,你却不能明指何处是出自哪一位高人。中国画是线的艺术,治洪兄的“墨荷”中《大胆荷花》《秋风》《独自吟唱》“墨团团里天地宽”,不就是向宾虹老致敬?线、点、面极其丰富。那一幅《残红》用工细致,一改“墨团团”的画法,设色也丰富精准。他的“荷”系列,形式多样,有清简如八大的《花不知鱼乐》,留白宽阔,一幅画只有一支莲蓬、一支莲叶、一尾鱼;有放纵似徐渭的《君心如莲不染泥》,气格刚健而风韵妩媚,具有诗一般的抒情性和韵律感;构图新奇似石涛的《寒秋赋》,用特写之景传达深邃之境,笔情恣肆,有豪放郁勃之气势。但这一切都是王治洪的师古创新之作。

“好的画,迫近神而和神结合。它是神的完美抄本,神的画笔的阴影,神的音乐,神的旋律”,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是米开朗基罗说的。

 “一介布衣行天下,半间草堂论江湖”“苍茫独立昂天啸,唯有清风振我衣”“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 这都是治洪兄所书之联,让我想起了当年李白应诏赴京时的自画像题字“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李白是诗的天才,但志在做宰相。他敏感、坚硬,宛如黄钟、大鼎,落下去,不会碎,只在地上砸个坑,也可能砸了自己的脚背。

明明是一介布衣,偏偏认为自己是没有穿官袍的白衣卿相的还有柳永,他认为是糊涂的皇帝老儿遗漏了他这个贤才。他写下了“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这有多狂傲,简直是目中无人。明明就是功名未成,是心中郁闷,却偏要拿“白衣卿相”来安慰自己。这些也只能说明柳永那时的矛盾心理,当然,这种矛盾心理也能为人所理解,无论柳永之前还是之后,好多诗词大家也是官场失意才看透人生的。

治洪兄年轻时有过诸种狂狷、恃才傲物也有过令他自豪的辉煌,仿若李、柳的经历,但他最终选择了远离尘世,自我放逐,“书剑沉埋”。

有一天,我对我的朋友姚中才说,王治洪这人有时会让我感觉像个大将军,可以横扫沙场,有时却像个大土匪头子,还不是普通的山大王。我说这话时虽然眼神跑得很远了,可我觉得话还是说得极对。所谓大将军,按他的性格、脾气、处事方法来看,如果搁在宋朝,估计就成就了又一个岳飞或者狄青,落在唐朝指不定就成了柴绍或者秦琼,不说那么远,就在民国时期吧,湖南人王治洪就可能成了“长沙保卫战”里奋勇杀敌的国军抗日英雄。生不逢时啊!慨叹吧。他自己倒还谦虚,时不时会说自己像个土匪,狡黠的眼神中透出丝丝得意。其实,他也无非做事常常出格,解决问题的方式粗蛮,有违人之常理,但不失其赤子之心。真想对治洪兄说一句,哪朝哪代都一样,忠臣名垂青史,逆子遗臭万年,结局还不都一个样?好在他“大隐隐于市”。

有了书画,治洪兄不至于孤独致死,以一身不甘于沉默之骨,独自在纸上抒情,他以这种方式藐视着诸多的人和事。那些隔世的文字与情节在他的笔下复活,所以他尽管刻意或不刻意地被整个世界忽略了,也会在自己的繁华中僻静地活着……

画室中,他静静地坐在我的对面,嘴里叼着烟,他的身后挂着酒醉后写就的“鹤立鸡群”。烟已所剩无几,淡淡的烟雾也不会把他隐藏得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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