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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无故事》之元町篇
日期: 15年06月3期

周素

【有时我们对于生活充满可怕的误解。我们以为这里头有铺垫叙述,有跌宕起伏,有高潮,有激动人心的故事,一个接着另外一个。像高楼大厦的完成,有地基,有搭建,有竣工的那一天,有庆祝完成的杯觥交错笑语欢声。可是生活本无故事,有的只是等待故事发生的过程。某友如是说。诚然。】

飞机到达机场时是下午2点。

记忆中的航班常是飞机一着陆,还在滑行(机械的巨鸟还带着速度的激情在跑道的阻力中剧烈颤抖着嘎嗒嘎嗒前进),行李架开合的声音就乒乒乓乓四处响起,周围人放声说话嬉笑,人陡然若身处闹市。在一片此起彼伏的声响中空姐无可奈何但恪尽职守的劝阻声穿插了进来,很快又被淹没……
然而这一次,这一幕并未发生,剧情落空。就是在飞机停稳后,所有人开架取好行李,列队走出机舱时都几近默默无声。
这是上海飞往东京的航班。非常安静。非常日本。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这是个被我定义为“沉闷”的国家。什么都是克制的,隐忍不发的,缺乏一种欢快明朗。就连人说话的声调,也是一片平板,若一潭死水,没有一波涟漪。

这种貌似无动于衷的宁静于青春也许残酷。青春像狂犬,像泛滥的河流,而宁静,宁静像是拘束它的堤坝,像铜墙铁壁。
很多很多年前,我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对于一个想要拥有漫天故事,年纪又轻得像四月里初长的柿子树叶一般的女孩来说,心感乏味那一天的到来也许必不可免。
在我下定决心离开这个国家之际,我曾认为自己不会再踏入这片土地。也许是永不。它注定成为Past tense,成为尘封的历史,成为一片模糊遥远的回忆,偶尔装点几个怀旧的夜晚。

……

据说有一些鱼类,天生有着洄游的习惯。它们之所以要进行艰苦的洄游,有着这样那样的原因。比如,为了索饵,为了越冬,或者是为了生殖繁衍后代……
这种洄游的愿望肯定不光存在于鱼类身上。
证据之一是,此时此刻,我正坐在驶向日暮里的电车之中。车窗外风景人工物一样干净工整,阳光飘闪入窗,像春天从旧日时光拾回的束束和弦。典型的小春日和,非常春天。

元町。摄影:Kounosu

在这个国家,我曾挥霍了八年光阴。难道这意味着洄游至此必不可免,或早或晚?
我当晚夜宿新宿三丁目。

第二天起床后我决定:既然我整整一天无约,不如将购物行程提前,先去元町。
地处横滨的一条商店街。小资气息浓烈,店铺林立。
我在这附近曾生活过两年。那时闲来无事我常到这里闲逛。基于多次垒积下来的经验,我有了条完全属于自己的购物线路。出车站右拐进入商店街,在穿过第一个红绿灯路口后,街道左侧的TSUTSUMI会是我停留的第一站。这家珠宝店里头东西的设计虽然略显平庸,可标价跨幅极大,几千到几十万日元不等。整个店头似乎散发着一种“我们都是真的,我们都是真的”的气息,虽然其中有些饰品价格低得人可以随时掏出腰包——这肯定是我之所以喜欢TSUTSUMI的真实原因。在回中国前,我曾在TSUTSUMI买过几副耳环,几年内不时的佩戴无疑促进了我对这一品牌的情感。

TSUTSUMI还在原处。可再往前走个几十米远的,一个名叫Blue&Gold,专营法国服饰的两层楼小店没了踪影。一起消失了的,还有一家叫做ponolili或者是Polonili或者别的什么名字的意大利皮具店。我在这家皮具店里买的东西虽说十分有限(两双靴子、一个皮包),却十分Chic且经久耐用。在这家店里我买的第一件东西是一双棕色靴子。这靴子被我穿了好几年,到了不换鞋跟就无法继续再穿时,我好容易找到一家鞋子修理店,一问,才知道换双鞋跟的花费差不多是购买价的一半!这双靴子于是被我长期搁进鞋箱,后来在数次搬家中的某一次被处理掉进了垃圾箱。
  
 这家皮具店不见了。想在这家店里再买双能穿好几年的鞋子的期待就此落空。皮具店里头那个曾经说过“在日本大家只认意大利的大牌,其实价格实惠东西好的意大利皮具多的是”的男店主也和这爿店一起从元町消失。类似男店主这种人的去向对于以自我为主线的人生来说无疑是个悬念,虽然它们完全无关紧要,是人生的细枝末节。你对他的过去和未来一无所知,也不记得他的模样。在你的世界里,代表这个人的存在的,就是那么一、两句话。正如我们对于其他数不清的人来说,也是一句话,一颦一笑。

当然,替代这些老店铺的新店铺(在我看来)里头也有让我高兴的。比如说Laura Ashley的店铺。这家英国品牌曾经最为我喜欢。那时候只要我经过任何一家Laura Ashley的店铺,都会走进去看上一眼。哪怕几天前我刚刚进过另一家Laura Ashley店铺。那时候我就是如此迷恋各种象征着田园情调的小碎花。在城市里,小碎花一朵一朵,像是繁密的乡愁。
在我还呆在横滨之时,Laura Ashley元町店并不存在。那时候离我的住所最近的一家Laura Ashley店是离元町两站地的樱木町地标广场。
关于Laura Ashley的讲述可以很长,只是对于他者而言,这些讲述仅仅是无意义的连续。

比如我曾经有过一条Laura Ashley的碎花连衣裙。我曾穿着它去过镰仓,还有奈良,和K约会,在K家附近的海边散步……那时候海水的气息于我而言总像镇定剂,K也一样……

比如说回国后我愕然发现偌大个中国大陆居然无有Laura Ashley的专卖店(当时),离我最近的Laura Ashley专卖店在香港。后来呆在苏州时得知某开发区开出了Laura Ashley的专卖店时我还曾和友人不辞辛苦特意去了一趟。
还有一次是在某外贸服装店里居然看到了一批Laura Ashley的连衣裙、半裙正在低价出售。我在惊讶之余选购了好几条。
忘了和友人说了些什么,收银台里的中年女人听罢就和我谈起了Laura Ashley。

该女人居然还引用了一本小说里的一句话。那句话大概是:“那时候我们还住在高级住宅区里,我还穿着Laura Ashley……”

如今我似乎不再像过去那样喜欢小碎花——我依然极度喜欢田园情调,只是不再觉得这意味着我会继续将小碎花穿在身上,四处移动了。

还有家新增的陶瓷店也是我乐意看到的。里面的陶瓷偷懒些说明的话可谓琳琅满目。其中让我一见就停下脚步的是一组九州的有田烧:蓝色牡丹花纹的圆形瓷杯名为“花弁纹汤吞”,茶托为黑木圆碟,名为“象谷茶托”。

购买瓷器(尤其是价格并不便宜的瓷器)并不在我计划的购物范围内。这些东西制作虽然精巧,却易碎,不能放在行李箱里托运。毕竟,我曾花费过不下二十分钟的时间观察一个个行李箱是如何从传送带上,自由落体到椭圆形的行李流水线上。箱子坠落时的咣当巨响告诫我:托运那些易碎物品绝非明智之举。甚至是买个漂亮点的行李箱都算是一种对机场行李托运流程的盲目信任。

既是这样,我就不能将它们撂在大行李箱里,托运了事。我得随身带着它们。另外,装它们还得用纸盒,纸盒也相当占面积——这些,显然都意味着麻烦。
对这些即将到来的麻烦的想象吓了我一跳。然而与此同时,另一种截然相反的想象也诱惑着我:用眼前这对青花瓷风格的有田烧在北京家中喝茶该有多好!这种对美好场景的想象和“麻烦”形成一对作用力和反作用力。渐渐地,用有田烧喝茶的想象开始占了上风。

在飞离东京当天,一个装着两对有田烧的纸盒成了我随身行李的一部分。它,还有其他诸多物品,都让我深感物质的累赘,自己的贪念理性难以填平。然而待我回到家中,拆开包装,我又对自己油然而生一种言语难以形容的敬佩。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用它们喝茶时的确颇感享受——虽然这享受和我曾经的想象之间像是隔了堵墙。

拎着新购的茶具,我拐进了一家名叫pompadour的面包店。该个品牌的面包店据说就诞生于元町。里面有一款口味接近面包的cupcake堪称我吃过的最好吃的cupcake。过去,在我滞留在横滨市的过去,几乎每次来或者途经元町,我都会在这里买上几块。此类购买曾经是我两年时光中的小奢侈之一。
我将架上陈列的东西匆匆浏览一遍后并未发现记忆中的cupcake。起初,我以为这是因为我看漏了的缘故。

我又将店里陈列架上的面包巡视了好几个来回,才终于确定:这店里的确没有这种我已记不起名字,但样子和滋味都记忆犹新的cupcake。这种cupcake在我的逻辑中简直等同于pompadour本身,可经营者或者别的什么相关人员显然持有不同的逻辑。

这发现让我想要带几个pompadour的cupcake回新宿三丁目,临睡前先吃一块,第二天早起刷完牙后再吃另外几块的计划成了梦幻泡影。
我觉得失落。

为了安慰这种失落,我在店头的小咖啡馆里小圆桌前坐下来,点了杯奶茶。
店里座位与座位之间的间隔小得邻桌人聊天时总觉得像是有人在和自己聊天,虽然内容和自己毫无干系。好在大家的声音都十分克制,压着嗓门,听上去只是某种嗡嗡的声响,类似节奏放慢了的蜂鸣。

此等空间里不管喝什么,都注定是一种效率行为。在喝完了最后一口奶茶后,店门被我拎着纸袋的手推开。它再次合拢时,我忽然觉得有一段光阴被永远关在了自己身后。

我打算就此先回新宿三丁目,我临时的住处。不过,就在此时,我身旁商店橱窗里的陈列引起了我的注意(这家店我来的时候倒没怎么注意到)。五颜六色的玻璃饰品。它们前面放着小小的价标。产地标的是意大利。

走进店里头更能看出这里头饰品的确非常的意大利。

我在店里东张西望,停留了很长时间。女店员绝不年轻但皮肤白皙卷发用心盘起。她在我提问时耐心回答,目光对碰时微笑,其余时间不过安静呆在柜台里。正是她的这种态度让我得以在店头呆了很长时间。我不但看上了店里头的几根项链,还看上了一面混杂在一堆意大利饰品当中的,日本风情的红漆底金色樱花图案木柄圆镜。

您在这里买了这么多东西,这面镜子可以赠送给您。站在柜台里那位看上去开朗、温和的中年女店员如是说。
这面镜子所费不多。但店里的人居然主动提出相赠,总是值得高兴的。
   
因了这面免费的圆镜,我一时间居然心情大好。
走出这家主营意大利饰品店时已是黄昏。整条商店街在温吞的夕阳光下闪着一种青白的光芒。

据说,这是因为这条街道白色建筑物巨多且近海的缘故。开春到初夏,这里黄昏之际总能看到的光景。

每一条街道都会被无数人纳入自己的记忆,以自己的方式;每一个人都有占有一条街道的方式。

我也占有着一条叫做“元町”的街道。以回忆。以文字。
 
                                          2015年5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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