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素琴
【有时我们对于生活充满可怕的误解。我们以为这里头有铺垫叙述,有跌宕起伏,有高潮,有激动人心的故事,一个接着另外一个。像高楼大厦的完成,有地基,有搭建,有竣工的那一天,有庆祝完成的杯觥交错笑语欢声。可是生活本无故事,有的只是等待故事发生的过程。某友如是说。诚然。】
和内山老师约好12点在早大正门见面。我10点半即出门,计划在一家牛肉盖饭店稍稍填下肚子,然后直奔车站,坐电车至高田马场,下车,最后倒一趟公交到早大正门。在这个时点出门,意味着我可以从容吃早饭。若事情不出所料,提前个10到15分钟到达早大正门绝对没有问题。
天气阴蒙蒙,临出门时的丝丝小雨快变成中雨。坐在牛肉盖饭店里喝着味增汤的我突然醒悟:布鞋走路舒适毫无疑问。可是对于下雨天,春天里的下雨天,这类选择堪称糊涂。
它们被雨水淋湿是早晚的事,不管我如何小心翼翼。然后,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我的双脚,也就是我身体七分之一的两倍,将会浸泡在雨水之中。
好在今天出门时间早,掉头回去换双靴子再赴约应该来得及。
然而时间流逝的速度总超出预测:换好靴子再次走向车站时,我的担心从地面转向手机屏幕上的数字时间。
迟到原本就是浪费对方生命的恶行。何况对方是我的老师。
匆匆忙忙走出高田马场电车站时手机屏幕上的时间显示已是11点45。一路上若是畅通无阻到达早大正门时也许刚好12点整。若是多等几个红绿灯或者道路堵塞,迟到就会成为现实,铁板钉钉。心感挫败是因为不管如何刻意提前,结局来看还是迟到,提前的准备其实徒劳无益。
偏偏公交车也好像和人作对,姗姗来迟,且开门速度慢吞吞(在我看来)。就在我带着一种总而言之尽了人力,接下来且耐下心来听天命的小小悲壮落座之时,后面座位有人“嗨”了一声。
这声音让我困惑——后面座位的人“嗨”的对象应当就是我。然而此时,此地,会有什么人,因什么对我“嗨”上一声?
本能反应永远快过思维。掉过头去的我已经看清,后面座位上坐着的,居然不是别人,就是今天要去见的内山老师。
这巧合完全出乎意料。然而巧合永远让人激动,无论大小。巧合就是故事。对于故事,我总是热爱无比。
先吃饭,然后走路到早大附近的神田川去看樱花,再坐路面电车去几站地远的鬼子母神社。以上,是内山老师对这个下午的安排。
和内山老师一起吃的咖喱饭开始在胃中变成朴实的安心感,餐厅外的中雨似乎拆变成了小雨。
内山老师直说这次我来日本能遇上樱花花期实属幸运。有的人吧,算好了花期,订好机票飞过来,也极有可能与花期无缘。樱花的花期难以预测:气温的陡然上升能催促花期;几阵风几场雨也能提前结束它。
“而且我还是一个多月前订的票。”我补充说道。这一前提无疑进一步彰显出我的幸运。
神田川就在鼻尖,从餐馆多走几歩路就到。
内山老师计划神田川边看樱花肯定有理由。这位深谙宋代文学的老师,审美情趣非普通人能比。
可一旦真正走至神田川,眼前的景色……
简直是现实发了痴。
堤坝高筑的神田川两岸,染井吉野樱连绵数公里,且绝大部分正值全开。粉云从美好梦境里溢出,在现实中泛滥:一树又一树,和另外的一树又一树。绝大部分四方蓬松散去,有一些溢向了水面。现实被染得粉红粉红。万种风情,其实无法被一种语言描述。
受了粉色樱花的晕染,人心突然柔软了。生活的确壮美,然而谢幕,也可能随时来临。
欣喜和悲伤,就这样结伴而来。
刚开始神田川边走着的时候尚且小雨淅沥,后来雨虽停,天气依旧阴蒙蒙。郁郁寡欢的灰色被樱花照亮。灰色和粉色,其实很搭配。
此情此景,让我意识到自己对神田川的误会多么深刻。
这种误会毫无疑问,来自一首名叫《神田川》的歌曲。在这首歌的歌词激发下,神田川被我勾勒:一条窄小的河流,堤坝高筑。两旁充斥着供穷学生居住的廉价出租房。一到无需上课之时,大学生们日常生活的身姿就会充斥神田川一带……
我甚至翻译过这首显然是描写青涩爱情的歌曲:
你大概已经忘记,围着那红色长巾,两个人,一起走进,那小巷里的澡堂。说好了要一起出来,你却总让我等待。洗过的头发冷至发梢,小小的香皂也嘎达嘎达响。你出来抱住我的身体,说,冷得很呐!年轻的时候,我一无所惧,只有你的温柔,教我心里害怕……
当然,神田川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正如《神田川》的作词者经历的青涩爱情也异于我的想象。
美景如斯。我只有慨叹过去的自己其蠢如牛:关东地区一呆八年,赏樱次数寥寥可数,去的还都是上野公园。每次兴头冲冲赶去,每次都困于人潮人海。精疲力尽之余的最后一点兴奋还是来自于对人群的摆脱。
八年光阴里,神田川的樱花每年都艳美如斯。而我呢,却懒惰、愚蠢到不知一片美景就在鼻尖。
在沿着神田川走了大概二十多分钟后内山老师带着我坐上路面电车,几站地后就是一个叫鬼子母神社。
在这家神社里转了大概两个来回后我和内山老师又一起回到早大附近的神田川畔。他打算回早大去处理事务,我决定再沿着神田川好好走一走——事实证明,我的这一选择堪称贤明。
这一次,内山老师建议我走反方向,然后一路前行,到椿山庄,再去江户公园。
一个人行走的速度可以慢到目睹一朵花或者几朵花如何飘零。细雨已经完全停了下来,空气依旧湿漉漉。前前后后行人依旧稀少,有些路段变成我一人独行。
一路向前,真能看到内山老师所说的椿山庄?
困惑。
然而美景如斯,再走几公里也心甘情愿。
写着“椿山庄”三字的门扉近在眼前时我当然大为高兴。
占地17亩的日本庭院。里面据说有二十余个品种的樱花。尽管我看到的,似乎只有垂樱和染井吉野樱。
据说常有人在这里拍婚纱照,举行婚礼等等。眼前庭院游人寥寥,简直像是真的只属于自己。
依旧是花。花。花。只是多了些品种。比如山茶,水仙。眼前这种单瓣水仙别名是金盏银台。
语言,就有这么的罗曼蒂克。
等到一栋好几层高的建筑耸立在眼前时,我知道这是整个庭院的休止符。
层层灰色台阶引向建筑内部,我决定还是进去看看,然后掉头再回到神田川,继续前进,向着江户公园。
上得台阶进了建筑物的大堂我才意识到这原来是家酒店大堂。入住这里的客人肯定是先下榻,然后会有一个关于美丽庭院的发现,而不是相反。
我在这宽敞无比的大堂里找到洗手间的同时也有了个发现:洗手间旁边居然有几个陈列架,上面挂满了衣服。
在我翻看这些衣服之际,销售的老太太跑过来和我搭话。她看上去大概六十多岁,全身黑色:上身是黑色套头高领蕾丝配黑色马甲,下身是黑色窄腿裤。脸部妆容画得十分认真,嘴唇涂的是红色,所有颜色里头最最热烈。
老太太和红色一样热情。她围绕在我身边,推荐这个推荐那个。在得知我是中国人后,她唤出柜台里的男人,说那是她儿子,也有在和中国做生意。
一个性格外向,举止利落,打扮入时的老太太会让人对自己的晚年生活产生出某种类似乐观主义的情绪。在和这位老太太聊了起码半小时,试了几个衣架上的衣服后,我掏钱买下了其中一件。
老太太坚持要给这衣服打个折扣。结账时又附送上两条小披巾。一条粉红,一条粉蓝。
“您不是经常坐飞机,旅行什么的嘛,这个正好用得上!”老太太概括说。
粉红色的那条被我转赠给了别人;粉蓝色的随着我的众多行李跋山涉水来到北京。这条围巾我已经试用过几次。用起来的确不坏。
和第一天在元町时的经历十分相似,这一天居然也以接受馈赠结束。
晚上回至新宿三丁目,联系完接下来要见的人,读了几页书,待到夜阑人静,白天神田川的樱花就梦一样遥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