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亦夫
我自小长在偏僻的西北乡村,四周都是终年在黄土里刨食的农民。乡亲们无论男女,不分老少,要么两眼一抹黑,大字识不得一个;要么勉强上过几年学,念封家书都直打磕巴。我对“文化人”的最初印象,来自村办小学的那些教书先生们。尽管那时的乡村教师几乎都是半蛾半蛹的“老民办”,但毕竟脱去了自家织的粗布老棉袄,穿上了哔叽制服。毕竟洗去了脸上的泥巴,梳光了粘得打绺的头发,兜里别了发亮的钢笔,举止做派也立即和农民们分开了阵营。那时先生们是让幼小的我非常眼热的:农忙时节,当村人们四脖子汗流地在地里挥镐舞锹时,先生们却悠闲地漫步在田头,双手倒背,坦然地接受着老乡们谦恭的问候!
我那时是个生性反叛的少年。当家人让我好好念书,指望家里日后出息下个先生时,分明对做先生梦寐以求,却将头一别,不屑地说:“那看看那些先生们,男的细皮嫩肉,干不得重农活。女的长相丑陋,嫁不得好人家。只好拼命背几首古诗,才能混口吃喝。”家人大声呵斥道:“人家那叫混口吃喝吗?我们整天在土里挣命,见了人家还得低三下四,这才叫混口吃喝。”这是无情的事实,我找不出反驳的理由,一下子哑了口。我固然从骨子里欣赏男人力可盖世、?G悍伟岸,女子美若仙女、贤淑端庄,但他们也就能比别人多打几石粮食,比别人易寻个富足些的夫家,怎么比得了风光八面、受人敬重的先生们?
无疑这样的家训在我少年的心田里播下了一颗生命力旺盛的种子,并在后来的岁月中成长为一棵大树,将我对人生的理想全部屏蔽在它巨大的阴影下。我是以理科生的身份考上北大的。但在我看来,整天在实验室或微机房做机械的实验,和农民在地里伺弄庄稼一样枯燥无味。而文科院系的那些同辈,总是读着小说,谈着恋爱,悠闲洒脱,高论满口,实在是让人难拒的羡慕啊。这样的心态让我对自己的专业只剩下了敷衍。我拼命偏文疏理的结果,使我从学科对职业的局限中摆脱出来,如愿成了一家出版社的编辑,如愿出版了几本无聊的闲书,当然也如愿领略了一些虚幻的风光。一段时间里,我也曾游走在文人的圈子之中,看着同行们用貌似深奥的话语谈论司空见惯的平琐人生,拾古人的牙慧以装点自己本来平淡无奇的语言,以清高和孤傲来伪装在现世中的无能和脆弱……文化没有称斤论两的绝对标准,所以你完全可以把盲目的孤傲转变为夸张的自信,可以做任何让人愕然的狂妄宣称。一时间,我真觉得像过去倒背双手走在田头的先生们一样,在农人一片谦恭的问候声中,身心飘然,觉得世界不过如此之大,早已被我尽收眼底……
好在我不是个沉溺于纯粹的幻想而自娱自乐的人。在短暂的喧嚣之后,我忽然听到了一声不易觉察的冷笑。这声冷笑让笼罩在我周身的雾气渐渐散尽,我从越来越清晰的一面镜子中看到了自己:虽然洗去了脸上的黄泥,却无法改变糙硬的皮肤;虽然穿上了笔挺的洋装,却是如此的不伦不类;虽然听见了来自乡亲们的齐声拜问,内心深处却感到一阵阵害臊发虚……我不由又想起了小时候所眼热的村小的先生们:面对农民,可以用文化来炫耀高人一等的身份;面对城里人,为了表白纯朴又可自谓农民。其实他们既不是农民,也不是城里人。他们是仰仗土地却又背叛了土地的人,只能在模糊的虚荣中,用零星作响的掌声填充自家空荡荡的粮仓。文化的名号有时真的有如鸦片,你可以无一技之长,甚至可以卑劣猥琐,但却能在瞬间自觉凌驾于万人之上,妄想自己那点轻薄的文字足以不朽……
前不久回国,在老家的乡集上看到一出猴子的表演:两只猕猴争邀观众之宠,竟为一件用做道具的华丽袈裟差点打了起来。在围观人群前仰后合的笑声中,那只获胜的猴子身披袈裟,完全沉醉于它所扮装成圣僧的角色中,猴脸上竟显出了一丝乱真的肃穆……想想自己曾经游走其中的那个圈子,我心虚地笑了。袈裟是好东西,但并不是谁披在身上即可近佛。亦如文化,不是任何人冠以其名便可不朽。
文化人.猴子及袈裟
日期:
06年02月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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