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 墨（北京）
清明将至，父亲离世已有半年多了。每每忆起父亲的谆谆教诲，历历在目。我在小时候，最喜欢听父亲讲那过去的事情。
父亲出生在湖北大冶金牛。听父亲讲，祖父曾在家乡开办私塾教书，后来祖父离开家乡到了当时安徽的省会安庆衙门里谋得一职。由于祖父的字写得好，其职是负责书写文告。当祖父在安庆安顿下来，就把一家人从湖北老家接到了安庆，住在湖北会馆。上世纪三十年代，军阀混战之后，家里生活经历了短暂的平静。一家人靠祖父每月几块大洋的工资收入，暂且还可以勉强维持。父亲最为怀念的是安庆的小吃，那时几块铜板就可以买到一碗骨头汤热馄饨，安庆的腐乳、豆瓣辣酱也是父亲常常提起的美食。祖父在父亲四、五岁时，就让他进了自己教的私塾，读四书五经。如果有背不出来的，就要受到严厉的惩罚。由于父亲小时候很玩皮，挨打受骂也是少不了的。
不久，抗战爆发，祖父带着一家人加入了逃难的队伍。祖父决定先带家人回湖北老家避一避，这时逃难的人都拼命往长江的船上挤，东西带不走，也被人说帮助带回湖北老家给骗光了。路上，祖父患上了中毒性痢疾，不治身亡。当祖父临终前得知父亲经过自己的努力，已小学毕业考上了当时安徽省最好的中学——安庆一中时，他拉着父亲的手，脸上露出了一丝满意的微笑。
祖父去世后，在祖母的带领下，一家人继续逃难，到了祖母的家乡湖北沙市。不久，年仅两岁的姑姑生病发烧，当时的医疗条件没有青霉素试验，注射青霉素过敏身亡。由于父亲家里仅有这一个女孩，姑姑被视为掌上明珠。姑姑的去世，对祖母打击很大。那时，祖母每天都要到姑姑的坟上大哭一场，直到天黑才被人劝回来。日本人打来，造成的是家破人亡。
家人在这般惨况下，只好各奔东西，自求生路。为了不当亡国奴，十二岁的父亲随学校流亡，学校向西，往四川进发。父亲讲，当时的学生都穿着自己编织的草鞋或打着赤脚，长江三峡沿岸的路他们走过，那时三峡还有纤夫，沿三峡而上的路途十分艰险。经过巴东，父亲到了恩施。夜晚，在煤油灯下，父亲仍坚持苦读英文，整本整本的英文书，《古文观止》等都能背下来。初中毕业，生活又没了着落，只好独自一人流浪到当时的陪都重庆。
到了重庆，父亲听说有战区儿童收容所。凡是由战区来的儿童，当时国民政府都免费提供吃住。进入战区儿童收容所需要有人证明是来自战区，父亲在甄别时恰巧碰到的甄别官是湖北老乡，就这样顺利地通过了甄别，进了收容所。后来，父亲打听到体育师范在招生，就去报名参加考试。考试的项目是投篮球，投五个中三个就可以被录取。父亲运气特别好，投了三个全中，结果被录取了。体育师范是培养体育老师的地方，可父亲一心想去考大学，根本没心思去学体育。于是，就整天躲在宿舍里读书、复习功课，后来学校发现，被赶了出来。在合川，父亲只好一边自学，一边靠给人当家教来维持生活。高中招考，父亲跳班直接进入高三学习。这时，父亲认识了同学中同是湖北老乡的鲍成伯伯。鲍成伯伯的父亲原是菲律宾华侨，早年追随孙中山先生加入同盟会，抗战时担任县长守城战死，得到国民政府的抚恤。当时，学生在一起逃难，有饭大家一起吃，有钱大家一起花，靠着同学的接济，父亲生活下来。直到抗战胜利，父亲凭着自己的努力考取了当时被称为荣誉之门的国立中央大学。
父亲小时候望着天上的飞机，一心梦想造出自己的飞机，所以就选择了航空系。但学了航空之后，发现学航空要画图，父亲最头痛画图，且当时航空系毕业即失业，中国那时还造不了飞机，顶多是给美国人修飞机。于是，父亲就与鲍成伯伯等几个同学一起转到了水利系。中央大学迁回南京后，大学的课本很多都是英文的，教授有很多是从美国留学回来的，授课也是用英文。再后来，学生常常罢课，参加反饥饿、反内战游行。
1949年以后，父亲大学毕业，参加了治淮、荆江分洪等大型水利工程。听父亲讲，一次施工时，父亲发现施工现场着火，父亲灵机一动，抓起一把沙子，把火苗扑灭，避免了一场火灾，因此立功受奖。父亲利用业余时间，自学俄语。几年时间之内，父亲翻译了十多本英、俄文专业书籍出版。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期，父亲发现当时苏联专家提出的工程计算公式有漏洞，就发表论文，以自己的计算方法将其推翻。父亲酷爱外文，其后又自学德、法、日文，译着也有几十本。
1958年，中央机关下发，父亲到了河南郑州。“四清”之后，父亲调回北京，一家人得以团聚。文革爆发，父亲又下放宁夏青铜峡“五七”干校，后又下放去贵州乌江渡电站工地。林彪事件之后，父亲才借调回北京，到了“四人帮”垮台之后，父亲才正式调回。这时的父亲已年近五旬，但父亲仍每日勤奋刻苦努力钻研，在国际著名专业杂志《WaterPower》上发表了十多篇英文文章。退休后，父亲坚持每天读书，直至生命的最后一息……
父亲的一生是奋斗的一生。一个十二岁离家流浪在外的孩子，直至独自奋斗考取大学，再到成为一名高级工程师。父亲一路走来，生命不息，奋斗不止。我有一个愿望，就是要到父亲当年所走过的地方看一看，找寻他老人家的足迹，缅怀他老人家的一生。父亲虽然走了，他给我们留下的是永不停息的奋斗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