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善壎
告别泰哥后第二天,我坐火车去乌鲁木齐找堂兄陈善增。文革开头两年坐火车不要钱,只要挤得上。尿急了上厕所,我是攀着行李架,踩在座椅的靠背上,从人头上跨过去的。善增毕业于乌鲁木齐八一农学院,农业机械化专业。在奎屯农7师第2拖拉机厂工作。他来乌鲁木齐跟我住了几天。他是陈为鸾的幼子。比陈善坦小二十岁。善增(我叫琳哥)是陈为鸾从关外回来生的,现居海口。退休前是海南民革省委秘书长。
陈为鸾留法归来,一直从事共产党的地下工作。1927年,他是湖南浏阳县的中共县委书记。人手少,他把自己的哥哥陈为鹏和我的五舅狄容邨都发展成中共党员。1982年我去衡阳看他,他跟我说,“神差鬼使。我在马日事变的前一天去长沙找省委汇报工作。第二天长沙在杀人。浏阳在杀人。我在路上。”
解放后才知道,省委书记都跑了,哪里还有人。1927年5月的湖南省委书记是夏曦。夏曦事先已知道有事变,他不向党内同志透露,不向同志们发出任何警告,自己提前离开了长沙。
我最小的姑妈陈为湘(我叫满姑),晚年每天默写唐诗,说是为了锻炼脑力和治疗手腕的抖颤。我建议她写下她所知道的祖上的事。几个月后,我收到表妹李大庆寄来的满姑的手稿,是写在旧挂历的背面的。表妹附了一信,日期是1999年12月21日。陈为湘这样写的陈为鸾:“大哥为鹏(子望)长期在外。二哥为鸾(子秩)留法勤工俭学归来,从事共产党地下工作。大哥及亲戚狄容增同二哥在浏阳,公开身份为小学教员。二哥实际是中共浏阳县委书记。民国16年马日事变,二哥因到长沙汇报工作得以幸免。大哥及狄容邨躲到当地夺天巧照相馆,没躲得脱,被捉去砍头。从此二哥与党失去联系,改名陈銮,亡命关外。一直不参加国民党任何组织,当小职员谋生。”
狄容邨的妻子姓沈。是沈师爷弟弟的女儿。陈为湘称她二姐。陈为湘遗稿中说,“二姐生子女各一人,子名狄春森。女名细纯。二姐是苦命人,丈夫被杀后,母子三人长期住孤儿院。二姐当保姆。儿女在孤儿院长大。儿子后来学石印。女儿不慎掉进开水锅里烫成残疾。”
1949年8月长沙解放,民政部门颁发了狄容邨的烈士证书。狄春森成了烈属,在长沙浏城桥底下一间粮店当主任直至退休。遭孽的是陈为鹏的妻女。他妻女均弱智。其中有我叫“毛姐”的,几十岁还是大舌头。娘女五口在乡下,解放前有家族照应,解放后家族不复存在,陈为鹏又得不到烈士证书,成分自然是地主,所以这五娘女解放前吃不饱,解放后没饭吃。
陈为湘遗稿中的“大哥及狄容邨躲到当地夺天巧照相馆”这句话,是老娘娘说的。她不说没有人知道。
马日事变后第八天,离家11年的老娘娘突然回来了。她是坐轿子回的。轿子抬到大门口,老娘娘双脚刚落地,陈经庸病逝。
轿子后头拴着两个黑漆木匣。一个木匣装着陈为鹏的头。一个木匣装着狄容邨的头。
陈为鹏的妻子傻乎乎,见到丈夫的头颅,赫赫地笑。她抱起丈夫的头放到枕头边,不许人拿走。
陈经庸、陈为鹏父子同日举殡。挽联中有“两代哭爹声”的话。这时张氏儿女尚幼,长女陈为畅8岁,子陈为鷮6岁,满女陈为湘3岁。
老娘娘与张氏相处数日又走了。这是老娘娘确切的出现。以后再有人遇见她,便有仙踪鬼迹的味道了。不用说,仍是一个强盛的生命。她在一边衰老,一边诞生。
我家原有一大箱子祖先遗像。上虞风俗,人死后要请画师来画“揭帛画”。即揭开覆盖在脸上的白布画脸。虽然祖上没有一个做官的,还是男的画上清朝官服,女的服饰像是某品夫人。揭帛画自康氏、黄氏而上,有曾祖父、高祖父母等等。李氏娘娘只有照片而无画像。不说也晓得,没有老娘娘。她永远在人间。每逢过大年,永嘉冲陈家必挂大红堂帐和祖宗画像出来。堂屋正中摆上两张拼成长方形的方桌,上摆锡烛台、干鲜水果。下烧一盆熊熊炭火。从初一到十五,天天摆贡磕头。在长沙东乡,只有永嘉冲陈家如此。满姑说:“别的人家未见过。”
现在永嘉冲还有当年的贫下中农,仍在使用土改时分得的陈家器物。善辉、善增1993年为把父母骨灰安葬到老家回过永嘉冲。有农民想把分得的陈家的东西当古董卖。一个雕花脸盆架开价七千,雕花床要一万二。一位老农说,这床是陈为鹏一房的,买回去吧,有纪念意义啊。善增后来说,“他们要我高价买回自家遗物,我脑壳里头只想起父亲说的,伯父曾偷爷爷300银元,给我父亲做党的活动经费这件事”(我们称祖父“爷爷”,这“爷爷”的读音是“亚亚”,也是上虞的搞法)。
1949年,陈为鷮以地主、恶霸罪名被抓。他说抗日战争时期,杀死过一个日本军官,并有缴获的日本军刀和其它武器作证,遂把他放回。没过多久,又再次抓去,被翻了身的农民乱棍扑死。这天,兴奋的贫下中农把永嘉冲陈家老屋里的揭帛画扔到田里烧。刚燃着垫在画像下面引火的稻草,即见一老妇跪在画像前磕头。她满身是泥。额头上也是泥。她磕九个头后,起一阵臼窝子风,昏天黑地,画像卷到天上去了。这是永嘉冲贫协主席罗菊全1964年对陈为湘说的。1926年至1928年,罗菊全十几岁,在我们家里做过长工。他见过老娘娘。他对满姑说:“一起风人都散了。我边走边想,觉得这个婆婆眼熟。我一下想起来,是你娭毑。我带人回头抓她,没抓到。要是被我抓了,跟你哥哥一样下场。”那个时代贫下中农说话,就是这样有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