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艾妈
说说我在美国听来的故事。约翰是德裔移民,五十岁开外,刚刚知了天命,一只脚也踏进人生青黄不接的节气。
德国人血脉里与生俱来的秩序感,使他活得循规蹈矩,连发型都几十年一成不变,三七开的分头捯饬得一丝不苟,与昔日的希特勒元首有几分神似,唯独少了人中部位的一撮小胡子和浑然天成的霸气。
高中毕业后就职于一家私人公司,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几十年光阴把自己磨成一颗生锈的螺丝钉,成了见证公司辉煌与惨淡的活标本。转行或跳槽是脱序的行为,在约翰的思维里格杀勿论。他像一个沿着铁轨夜以继日独行的旅人,不管路的尽头,不问今昔是何昔。偏偏该死的生活总是戏虐于他,让他周遭的关系频频脱轨,他一次次卧在轨道上暗自神伤。
八岁那一年,妈妈带着襁褓中的弟弟回德国,从此杳无音信。命运是一把铡刀,一刀将他的世界一分为二。齐刷刷的刀口,没有藕断丝连。母亲的面庞与德意志大陆的苍茫,慢慢模糊在记忆里。他不清楚是父亲刻意让他们母子疏离,还是母亲此后的生活再无暇旁顾。他没敢问过父亲,天上掉下一只香喷喷的馅饼是幸,他欣然接受,迎头飞来一坨臭烘烘的鸟屎是命,他默默承受。继母是个刻板寡言的女人,八分之一的爱尔兰血统,十二万分的英伦骄傲,约翰不算善解人意,他生存的秘诀只有一个,言听计从。
二十岁出头娶了一个冰岛来的大龄剩女,岳父是个泥瓦匠,帮他们盖了栖身的小瓦房,房子坐落在寺庙的对面,晨钟暮鼓法音熏习,约翰到了四十岁左右,二人的关系相敬如冰,老妻拒绝与他行房,宛如圣女贞德附体,修炼得处女膜都快自我修复。
大儿子来报喜,说约翰要升格做爷爷了,孩子未出世,小两口便分道扬镳。Baby做了DNA鉴定,不是他家的香火,几个月时间,约翰像坐了一趟山车,五脏六腑被颠得七扭八歪。
小儿子生得玲珑有致,做了舞者,一天领回家一猛男,口称honey,正式宣布出柜。约翰准备了七荤八素款待,用五味杂陈的心情做调味。
每个月最后的一个周五,约翰例行去看大伯,父亲去世后,大伯是他唯一的长亲。愚呆鳏夫,被收进老人院。
去老人院要穿过中国城,约翰不喜欢中国城的氛围,老城区有太多藏污纳垢的死角,毒品、偷窃、流浪、卖淫都在那一带弥漫。雨中的中国城,到处滴答着灰黑色的水,像极了一幅墨迹未干的水墨画。
约翰想等雨势稍息再去看大伯,便走进离地铁出口最近的咖啡馆。
咖啡馆里静静的,雨天气压的低迷衬托茶客举止的低调,都在智能手机的屏幕上,行云流水的炼着一指禅功,他像一尊雕像,端坐在窗前,突兀而多余。
店门打开走进一个女人,她扫到约翰身上的目光,触动到他心底最柔弱的角落,依稀唤起儿时的记忆,那个抱着婴儿离去女人最后的回眸。
女人移动的身躯,牵引出他最原始的欲望,在这样一个阴冷的雨天,他需要一点温暖,一种抚慰终生混沌蒙昧的温情。
女人的敏锐察觉到约翰游移饥渴的目光,打声招呼,递上一张卡片,抛下一个迷离万种的眼神,溜出门外。
约翰盯着卡片上的电话号码,直到视线模糊,浊泪在眼眶盘旋。
他在僻静的街角拨通了电话,谈妥了价钱,转了几条街找到提款机,便朝女人指定的地址寻去。他流畅快捷的动作,昭然了此刻内心义无反顾的纯粹,丝毫没有挣扎纠结的痕迹。穿梭在街上巷尾,查询着门牌号码,像一个万圣节巡街的小鬼头,敲开门那一刻,迎出的必然是欢颜,满怀期待的大棒棒糖也甜丝丝的,没有伤害。
此时,他不想自己的身份,抛开了贯彻终身的规矩,甚至忘记了中国城的后方,还有一个视他如路人甲的痴呆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