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 石

当我将完这段令人叹息，令人回味，令人感动的真实的故事写完，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一个16岁的少女，在还没有懂得爱是何物的豆蔻年华，在充满童心之梦幻的花样季节，在父母的主导下，与34岁的革命家孙中山结合。他是四海为家，出生入死的革命家，他气贯长虹，“埋骨岂须桑梓地，人生何处不青山”，同时又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欲的凡人，他会在与惊涛骇浪的搏斗中疲劳，他会在颠沛流离的飘泊中寂寞，他有时需要一个港弯，去擦拭创伤；有时需要一段爱情，去抚慰心灵，然而他注定不会停下，任何一个温暖的家，任何一段缠绵的情，都不能让他停下脚步，沧海茫茫，青天一线，为了一个生死无告，积贫积弱的民族的复兴，他要直挂云帆，长风破浪，不管前面是狂风恶浪，还是血雨腥风……

但是，每当他从一个温柔的爱巢离去，不管他建立了多么惊天动地的历史，必然会造成一段心灵的悲剧，这段悲剧，在时代与历史的波涛中，是那样渺小，渺小得像一朵落入大海的幼莲，顷刻间被翻入海底，无影无踪，然而在一个人心灵之海中，这悲剧却和生命一样永久，和落日一样深重。

大月薰就是这样的一位少女，在她还没有体味到这突如其来的婚姻究竟是幸与不幸的时候，她就深深爱上了这个柔情似水而又意志如钢的人，而她的全部悲剧，就是来源于这刻骨铭心的爱，使她必须用少女的孱弱，去养育“来历不明”的女儿，又必须与自己的两个亲生女儿生离死别，直到36岁的时候，才与无名的宗教家结婚，但后面还有更多的不幸等着她，丈夫英年早逝；儿子倒在强盗的枪口下……

然而她始终是那样宁静，那样深情，由于保存杳无音信的孙中山的礼物，她被迫与三轮秀司离婚，但她没有半句怨言。在辛亥革命成功以后，她没有声张她与这位世界伟人的爱，为了不给孙中山带来不便与烦恼，她甚至把这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深藏在心底，不接受采访，甚至对亲人也绝不谈起。

她在沉默中痛苦，在痛苦中思念，在思念中忍耐，让半个多世纪的光阴在这深深的沉默中悄悄流过，带走了她的青春，带走的她的欢乐，带走了她的梦幻。当这段爱情为世人所知，她也从来没有过丝毫的抱怨，只是经常喃喃地说:“他是一个温柔的人，真的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她的女儿宫川富美子，曾为自己来历不明的身世无法完成学习，无法发挥才能，无法实现梦想，她曾为此苦恼，为此焦虑，为此殚思思极虑，然而当她知道了事情的真像，不远万里来到中山陵面对父亲冰冷的塑像，她泪如泉涌，理解了出生入死的父亲需要“片刻的休息”，并为有如此的父亲而骄傲。而孙中山的日本外孙们，也都为自己有这样一位“一心为国，不敛私财”的外祖父而自豪，并希望能像外祖父一样为社会做出贡献。

这段生离死别的异国恋情，无论给大月家族还是宫川家族，都带来了很大的痛苦与悲哀，但是他们默默地忍受，默默地接受，默默地祈望，只是没有一句怨言。

孔子说：诗，哀而不怨，而我觉得，“哀而不怨”这个词，用在日本人的性格上，是非常恰当的，他们往往对“哀”非常敏感，但却很少由哀而恨，而怨，不仅现实生活如此，在生活的神髓——文学中也表现得非常明显。日本最早的长篇小说《源氏物语》可以说是眼泪的世界，男女老少，贫富贵贱；迎送离合，谈古说今；观花赏月，沐雨听雪，无不有泪水伴随。可谓“居人行客皆流泪，川上汀边水聚增（日本最早的假名日记《土佐日记》中的古歌，在《源氏物语》中被引用。）”日本人把《源氏物语》的美学用“物之哀”加以概括。

而《源氏物语》又是一个少怨而无恨的世界，尽管人物的命运也都艰辛痛苦，但这里没有冤头债主，冤冤相报。日本哲学家梅原猛在评论日本平安时代的诗歌总集《古今集》时说：“当可能性难以变成现实性的时候，他（指《古今集》的诗人）不在外在的敌对力量中寻找原因，也不认为这是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是一心把它看作是无常的命运。也许，这种悲哀浓重的日本感情的原型，就是这样被创造出来的，在人们意识到可能性和现实性的矛盾，而可能性又被现实性压倒的时候，如果从外部的敌对者那里去寻找原因，就会产生愤怒的感情，如果认为这种状态是由于自己的无能为力，就会产生‘罪’的感情，而《古今集》的诗人宁愿把这看作无常。”(梅原猛《美与宗教的发现》，张锡坤主编《佛教与东方艺术》，吉林教育出版社，1989，893页)日本现代作家，诺贝尔奖获得者川端康成在谈自己的创作体会时说：“我自幼是个孤儿，受人照顾太多。我这个人变得不会生别人的气，也不会憎恨人了。”

而大月薰与孙中山的日本子孙们，这场异国恋情以及这恋情带来的家族与生活的痛苦蔓延中，演绎着诗一样的“哀而不怨”情怀与历史，正像大月薰与孙中山结合在一起的涓涓血脉正在日本那些普通的人家静悄悄地繁衍一样，这隽永的诗一样的故事，也正像一条细小而清澈的溪流，流向中日千年融合与友谊的大海。(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