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特别冷,父亲在私底下说,要做好春节前“办事”的准备。父亲所说的事,是祖父的丧事。去年夏天,祖父在省城医院做了直肠癌切除手术,他的理想是过完上一个春节。春节过去了,他好好的,便又更新了理想,要“力争”再过一个春节。祖父的情况说不上好,可也没有坏下去的迹象。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这么悲观。家里有暖气,再冷的天气和祖父有什么关系?但父亲说,气温下降到一定的地步一部分老人就得走,这是天理,和屋子里的温度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这个冬季着实冷得厉害。电视里的美女主播都说了,最低气温“创下了三十年来的新低”。这则天气预报对我们一家来说是致命的。父亲不说话了,祖父也不说话了,他们都是相信“天意”的人。他们的沉默使我相信,祖父也许放弃了,他觉得不远处的春节不属于他。没过多久的某天深夜四点,我被电话吵醒了,是父亲打来的。一看到父亲的号码我就知道,我的祖父,我们这个小县城里最著名的物理老师兼中学校长,他没了。等我急匆匆地赶过去时,祖父却好好的。但我明白,祖父这次真的大限不远,他要对我交代什么了。祖父咳嗽了两声,父亲知道自己是个多余的人,便知趣地退出去了。
严格地说,祖父之所以在我们小县城如此著名,完全是因为父亲。他能当上校长,也是因为父亲。作为物理老师的儿子,父亲是最有机会上大学的。但是祖父把他的时间全部给了他的学生。那年高考的结果是,祖父的五十七个学生考取了三十一个,而在另外一所中学的父亲却没有考上。祖父创造了一个传奇,省报记者专门下来采写了长篇通讯,重点说的就是“三十一个都考上了”,他的儿子却“没有考上”。祖父为此享尽了殊荣,而父亲却赌气谢绝了祖父让他补习的要求。他模仿祖父的笔迹和口吻给教育局长写了封信,要求为自己的儿子在县教育局安排一份工作。教育局长立即兑现了这一要求,父亲便在教育局的那张椅子上熬到了退休。父亲是祖父一辈子的痛,因为几十年里,他们两人几乎没有对视过。我想,今天祖父也许会谈到他们父子,谈到自己一生都难以释怀的愧疚。
但祖父却说:“这件事吧,我痛苦了很长时间,突然有一天,我释怀了。我早就不再为这件事苦恼了。”祖父的话出乎我的意料,让我的胸口顿时松了一下。我问:“爷爷你能不能告诉我,是哪一天释怀的?”祖父说:“你爸爸退休那一天。都退休了,嗨,任何人都他妈的一样。”祖父都俏皮了,都出粗口了,看来他真的是释怀了。但祖父却一直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我开始猜想他或许还欠了他人的外债,或内心还藏着什么难以言说的秘密。不料在我的一再催问下,祖父似乎才鼓足了勇气:“你说,我能得到多少个花圈呢?”嗨,这算什么事,多少个花圈都不是事。我说:“你想要多少个花圈?”祖父没有给我答复,他再一次把眼睛闭上,停了半天,才轻声却清晰地说:“当年荣校长是182个,我数过两遍”。我想让说话的语气变得轻松一点,故意嘻嘻哈哈地说:“你想要多少个就有多少个。”祖父依旧闭着眼睛,语气仍然是中学教师特有的刻板和严厉:“不能作假,死是一件严肃的事,不能作假。”我立即对他说:“我知道了,你放心。”
祖父所说的荣校长,是他的前任。1982年春天,荣校长给学生们上历史课时,以57岁的年龄倒在了讲台上,所以其葬礼规模在小县城史无前例地隆重。祖父前去参加了,他认真地数了两遍,然后182这个数字就成了祖父关于死亡的理想和标尺,岁岁年年都在心头萦绕。我虽然对祖父说了“我知道了,你放心”这样的话,但我其实心里一点数都没有。但我已经没有机会和他再探讨花圈的事了,第二天,祖父在如数家珍般地将他教过的学生的名字和职务喃喃自语一番后,他的历史就此终结了。我当时没有在现场,是父亲告诉我这一切的。父亲说:“还开会呢。”这个话形象地代表了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
有一点我可以肯定,祖父赋闲多年,以他的实际影响力,如果亲友团不出面、不“组织”,简言之就是“不做假”的话,无论如何也凑不齐182个花圈。他又不是在岗位上轰轰烈烈倒下去的。再说了,这年头早就不是1982年了。再再说了,这是什么时候?大家都忙着过年呢。后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来到殡仪馆的花圈出租处,在租来的花圈上,花费两个小时的时间,写上了诸如“剑桥大学东方语言学中心副主任罗绍林遥寄哀思”、“中凯实业总经理白加雄遥寄哀思”之类的条幅。而这些名单,都是祖父闲时如数家珍般所喃喃自语的……… (老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