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幸宇
光阴荏苒，转眼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十年了。纵使日月更迭，但父亲在“文革”紧要关头的正确决断与那风雨如晦的岁月却成为我脑海中的定格特写画面，令我永志不忘……
1967年夏，长春市内两大造反派组织打斗得不可开交。当时流言四起，许多领导干部公开表态支持一派，不少亲朋好友多次劝父亲也公开表态，但父亲纹丝不动。后来证明父亲不为一时形势左右是正确的，因为他深知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内乱，如果支持一派，不但会给两派争斗火上浇油，而且会被诬蔑为“挑动群众斗群众”。
1968年春，市内两大造反派组织实现了所谓大联合，又开始批斗省市领导干部。同年5月，父亲被诬陷为“特嫌”、“教育界牛鬼蛇神的保护伞”而遭隔离审查。有一天，我们兄弟姊妹去探望父亲，造反派负责人为恫吓并鼓动我们揭发父亲，对父亲大叫:“你不好好交代，至少关你20年！”父亲冷静地答道:“我经历了多次政治运动，要讲事实，重证据，我没什么好交代的!”我们看到父亲镇定自若的面孔，也毫不畏惧地说：“相信群众相信党，我父亲的问题会查清楚的。”那个人自觉没趣，悄然离去。在此期间，我家被抄，尽管未搜到任何物证，但父亲还是被他们于8月上旬关进市公安局拘留所。8月中旬，吉林省革命委员会负责人在全省有线广播大会上，公开污蔑我父亲，并设立了专案组。事后我们得知父亲被无辜关押是造反派对他人搞逼供信的结果。专案组费尽心机，企图利用我父亲一举抓出个潜伏的“特务网”。父亲尽管身处逆境，但始终头脑冷静，凡事以事实为凭，莫须有的罪名概不承认，在一年多隔离审查中未牵连任何人。在那“特务”“咬”谁谁就被关押并株连亲朋好友的年代，父亲此举不知使多少清白者和他们的家庭免遭牵连。父亲恢复自由后专案组负责人也不得不在我们面前承认∶“你父亲真老练，不愧是历次政治运动的老手，他说过的话从没出尔反尔。”
1970年1月，父亲重获自由后对我们说∶“我相信群众，尊重客观事实，因为我扪心无愧，没有做对不起人民、对不起社会的事，历史总会还我以清白。”父亲还噙着泪水说：“为了子女们的前途，我也得坚持活下去，要不然你们得背上政治包袱，被撵到穷乡僻壤接受监督改造，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父亲当时体重掉了二十多斤，母亲担心地问;“老毛病十二指肠溃疡犯了吗?”父亲淡然一笑，风趣地说:“在拘留所里每天两顿苞米面窝头加上白菜汤，我天天不用动脑子，顿顿细嚼慢咽，反而治好了老毛病。”他拿出两个半透明的火柴棍大小的东西给我们看，原来这是同室的少年教他用大米饭粒粘结而成的抠耳勺，并说这是他几个月前的作品，因为当时拘留所里逢年过节才能吃上一顿大米饭。父亲还很内疚地说:“一些没教育好的少年在社会游荡，我们教育工作失误啊!”他还给我们讲了不少辛酸的经历，说在拘留所里只允许读《毛泽东选集》，为此精读了《矛盾论》和《实践论》，在书里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批注，还每天给同室的人讲解，办案人员看到大家围坐着学习，惊叹道∶“你这个教书匠，在这里头还能给人上课!?”父亲说有几个青年认识他，称他为老局长，为他做了许多事∶有的把高粱米饭粒搓成针状，晾干后为他缝补衣服；有的用牙膏盒的纸片和毛巾棉线制作书签赠送给他；有的把高粱米饭用搪瓷杯压成圆型“月饼”送给他过中秋节……
父亲尽管遭到批斗并失去人身自由，但他从无轻生念头。“文革”结束后有些人问过父亲，在那些不堪回首的日日夜夜有没有想过一了百了，父亲说:“生命的价值在于勇者无畏，世上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父亲审时度势，不仅自己闯过难关，而且因势利导帮助他人解脱。1976年夏，在“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政治运动中，父亲看到有的同事由于遭到围攻批判而难以自解，就劝导说：“好同志有时也会受到冤屈，苦闷只是一时的，不会影响自己以理行事的。”他笑着说：“仙山道远，路陡雾大。昨天的事实叫历史，对历史只有客观公正地评价，才能为未来作借鉴，至于有的时候事实被歪曲、颠倒，可以见怪不怪嘛……。”一席话说得那位同事油然而生知己之感，重新振作起来。
1978年12月，父亲官复原职，他不计个人恩怨，为迅速扭转教育事业百废待兴的局面，以坦荡的胸襟，力主将“文革”中带领造反派批斗过自己的部下调回教育系统任领导职务，使这位同事感动涕零。其后他们为复兴教育而携手拼博，此事成为省市教育界的美谈。父亲在谈到“文革”中批判过他的人时，总是宽容地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当时大家也都是受时代潮流的影响，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同别人计较的时候也就是在同自己计较，何必活得那么累呢……”
如今，每当我回想起父亲在“文革”中的正确决断和坦荡胸襟，对父亲的崇敬与感激之情便油然而生。我每到父亲墓地祭扫都往事齐涌心头，泪水满眶。我竭力控制感情，环视无垠大地，仰望蔚蓝天空，在孕育万物的大自然中追寻父亲的身影……此时，我总是默诵一首我时常吟诵的诗歌，我仿佛听到慈祥的父亲在缕缕清风中对我轻声耳语，劝我不要悲伤……在此，我将这首诗的译作抄录如下，以表达对父亲的深切缅怀。
缕缕清风
请不要在我墓前哀泣，
我没有长眠，
我不在这里……
我化作缕缕清风吹拂着大地，
我化作晶莹白雪装点着自然，
我化作和煦阳光哺育着田野，
我化作轻柔秋雨滋润着万物，
清晨我化作欢快的鸟儿唤醒你，
夜里我化作闪烁的星辰注视着你……
请不要在我墓前哀泣，
我没有离开这个世界，
我不在这里……
2014年5月14日 写于父亲辞世十周年
光阴荏苒，转眼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十年了。纵使日月更迭，但父亲在“文革”紧要关头的正确决断与那风雨如晦的岁月却成为我脑海中的定格特写画面，令我永志不忘……
1967年夏，长春市内两大造反派组织打斗得不可开交。当时流言四起，许多领导干部公开表态支持一派，不少亲朋好友多次劝父亲也公开表态，但父亲纹丝不动。后来证明父亲不为一时形势左右是正确的，因为他深知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内乱，如果支持一派，不但会给两派争斗火上浇油，而且会被诬蔑为“挑动群众斗群众”。
1968年春，市内两大造反派组织实现了所谓大联合，又开始批斗省市领导干部。同年5月，父亲被诬陷为“特嫌”、“教育界牛鬼蛇神的保护伞”而遭隔离审查。有一天，我们兄弟姊妹去探望父亲，造反派负责人为恫吓并鼓动我们揭发父亲，对父亲大叫:“你不好好交代，至少关你20年！”父亲冷静地答道:“我经历了多次政治运动，要讲事实，重证据，我没什么好交代的!”我们看到父亲镇定自若的面孔，也毫不畏惧地说：“相信群众相信党，我父亲的问题会查清楚的。”那个人自觉没趣，悄然离去。在此期间，我家被抄，尽管未搜到任何物证，但父亲还是被他们于8月上旬关进市公安局拘留所。8月中旬，吉林省革命委员会负责人在全省有线广播大会上，公开污蔑我父亲，并设立了专案组。事后我们得知父亲被无辜关押是造反派对他人搞逼供信的结果。专案组费尽心机，企图利用我父亲一举抓出个潜伏的“特务网”。父亲尽管身处逆境，但始终头脑冷静，凡事以事实为凭，莫须有的罪名概不承认，在一年多隔离审查中未牵连任何人。在那“特务”“咬”谁谁就被关押并株连亲朋好友的年代，父亲此举不知使多少清白者和他们的家庭免遭牵连。父亲恢复自由后专案组负责人也不得不在我们面前承认∶“你父亲真老练，不愧是历次政治运动的老手，他说过的话从没出尔反尔。”
1970年1月，父亲重获自由后对我们说∶“我相信群众，尊重客观事实，因为我扪心无愧，没有做对不起人民、对不起社会的事，历史总会还我以清白。”父亲还噙着泪水说：“为了子女们的前途，我也得坚持活下去，要不然你们得背上政治包袱，被撵到穷乡僻壤接受监督改造，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父亲当时体重掉了二十多斤，母亲担心地问;“老毛病十二指肠溃疡犯了吗?”父亲淡然一笑，风趣地说:“在拘留所里每天两顿苞米面窝头加上白菜汤，我天天不用动脑子，顿顿细嚼慢咽，反而治好了老毛病。”他拿出两个半透明的火柴棍大小的东西给我们看，原来这是同室的少年教他用大米饭粒粘结而成的抠耳勺，并说这是他几个月前的作品，因为当时拘留所里逢年过节才能吃上一顿大米饭。父亲还很内疚地说:“一些没教育好的少年在社会游荡，我们教育工作失误啊!”他还给我们讲了不少辛酸的经历，说在拘留所里只允许读《毛泽东选集》，为此精读了《矛盾论》和《实践论》，在书里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批注，还每天给同室的人讲解，办案人员看到大家围坐着学习，惊叹道∶“你这个教书匠，在这里头还能给人上课!?”父亲说有几个青年认识他，称他为老局长，为他做了许多事∶有的把高粱米饭粒搓成针状，晾干后为他缝补衣服；有的用牙膏盒的纸片和毛巾棉线制作书签赠送给他；有的把高粱米饭用搪瓷杯压成圆型“月饼”送给他过中秋节……
父亲尽管遭到批斗并失去人身自由，但他从无轻生念头。“文革”结束后有些人问过父亲，在那些不堪回首的日日夜夜有没有想过一了百了，父亲说:“生命的价值在于勇者无畏，世上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父亲审时度势，不仅自己闯过难关，而且因势利导帮助他人解脱。1976年夏，在“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政治运动中，父亲看到有的同事由于遭到围攻批判而难以自解，就劝导说：“好同志有时也会受到冤屈，苦闷只是一时的，不会影响自己以理行事的。”他笑着说：“仙山道远，路陡雾大。昨天的事实叫历史，对历史只有客观公正地评价，才能为未来作借鉴，至于有的时候事实被歪曲、颠倒，可以见怪不怪嘛……。”一席话说得那位同事油然而生知己之感，重新振作起来。
1978年12月，父亲官复原职，他不计个人恩怨，为迅速扭转教育事业百废待兴的局面，以坦荡的胸襟，力主将“文革”中带领造反派批斗过自己的部下调回教育系统任领导职务，使这位同事感动涕零。其后他们为复兴教育而携手拼博，此事成为省市教育界的美谈。父亲在谈到“文革”中批判过他的人时，总是宽容地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当时大家也都是受时代潮流的影响，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同别人计较的时候也就是在同自己计较，何必活得那么累呢……”
如今，每当我回想起父亲在“文革”中的正确决断和坦荡胸襟，对父亲的崇敬与感激之情便油然而生。我每到父亲墓地祭扫都往事齐涌心头，泪水满眶。我竭力控制感情，环视无垠大地，仰望蔚蓝天空，在孕育万物的大自然中追寻父亲的身影……此时，我总是默诵一首我时常吟诵的诗歌，我仿佛听到慈祥的父亲在缕缕清风中对我轻声耳语，劝我不要悲伤……在此，我将这首诗的译作抄录如下，以表达对父亲的深切缅怀。
缕缕清风
请不要在我墓前哀泣，
我没有长眠，
我不在这里……
我化作缕缕清风吹拂着大地，
我化作晶莹白雪装点着自然，
我化作和煦阳光哺育着田野，
我化作轻柔秋雨滋润着万物，
清晨我化作欢快的鸟儿唤醒你，
夜里我化作闪烁的星辰注视着你……
请不要在我墓前哀泣，
我没有离开这个世界，
我不在这里……
2014年5月14日 写于父亲辞世十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