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晓峰
在京都桂阪山顶上打拳,是每天的功课之一。每天不管用心不用心,走在山路上都看得到那些落叶乔木。它们一天天从满树青枝绿叶到树冠变色,到最后秋叶凋零剩下光秃秃的树干。生活在社会里,年龄越大杂事越多人也越忙乱。所以很难认真想这些自然迁化的意义。然而今天早晨我却在那只剩下稀疏几片叶子的树前站了很长时间。
我站在那里想起很多事情。早晨在手机上看到大学同学李冬木发的短信,知道大学同班的韩俊同学去世了。我想起韩俊是吉林大安人,和我本科同班。说来不仅仅是同班。1979年进大学,因为缺少宿舍,我们一个年级七八十号人都住在福利楼一个大房间里。一进门看得到两张床并着的上下铺一组四个人排开去,满满一大窝子人。那时我和韩俊都住在上铺,并且两床相并。他是住的离我最近的同学。后来环境改善换到小寝室,我们才分开。所以我对韩俊的印象最多的是入学后的一段时间。
韩俊和我一样从村子从小镇拖着长长的乡下尾巴走出来进了大学。和城里孩子不同,别有一份重重的压力。印象里他身边走得近的几位同学,也大多出身相近。他爱美,总是很在意地打理自己的分发头。爱干净,衬衫总洗的干干净净。一和他什么东西都整理的很有序的床比较,我总是会生出自惭形秽的想法。那些日子很苦很不容易。他非常有意气,肯出死力帮助朋友。我记得邹君告诉过我,说他曾拿出几十元钱为一位同学买了一块手表。和相忘于江湖相比,“相濡以沫”从来就不是什么令人羡慕的事情。但在自己并不富裕的年代能为朋友做到他那个程度的,实际上从来就没有那么多。四年里他尽力与人为善地努力过来。大家都记得他给同学理发的事情。实际上他一直在努力把事情做好。一次我碰到他在球场一个人练球。他练球的方式很特别,那一天他专门练的是人已经带球就要冲出篮下,但却出人意料地从侧面把球投出去。有一次三班和一班比赛篮球,他就这么投进了球。同学们在出乎意料的惊喜之余,大概很少有人知道这是来自他多少次的苦练。
站在桂阪的树下我数着那些还没有凋落的叶子。我想起海明威有一部小说开头引用的一位欧洲诗人的话:“谁都不是一座岛屿,自成一体;每个人都是欧洲大陆的一小块,那本土的一部分;如果一块泥巴被海浪冲掉,欧洲就小了一点,如果一座海岬,如果你朋友或你自己的庄园被冲掉,也是如此;任何人的死亡使我有所缺损;因为我与人类难解难分;所以千万不必去打听丧钟为谁而鸣;丧钟为你而鸣。”作为一个平凡的人,我没有力量挽回过去,一如我没有力量阻挡一棵树上的叶子飘落。我想我们这个班就像一片树林,我们像是一棵棵树。我们最小的都年过五十了。我们都有所有的叶子都飘然落下的一天,我们都有轰然倒下的一天。对于这一天,每个人都自有一份觉悟。尽管如此,当一棵大树在大陆那边倒下了。我看到扶桑岛上桂阪山中,所有的树枝上都挂满了来自黑夜的雨珠,像是成千上万凝视的眼睛。
此刻我追忆一个叫做七九三的班级,追忆这个班级中一位善良、爱美、很聪明但又骨头里很倔强的一位老友。我一点一滴地回忆我们共同的过去,努力想起那些和青春岁月相连的一个个瞬间,黯然流下泪水。我深感自己失去了生命中最宝贵的一部分。此刻悲哀在我内心深处涌动,让我没有力量读进书本中的任何文字。死生亦大矣。面对死亡,我深知写下这些文字是无力的。但我依旧抬起笔,写下这些文字,权作对老友最后的告别。
2013年12月19日于日本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