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芳 芳
墙头上的狗尾草在微风中轻舞,舞不出丝毫的生机,却舞出了岁月的苍凉。这里曾经是我工作过的地方,如今我却像考古专家一样驻足在它面前,相对无语。那扇古老的房门油漆斑驳,冷漠地紧闭著。听不到昔日的喧哗,只见眼前的萧条。仿佛被神咒诅过的巴比伦,沉没到岁月深处,在沉没中沉默。
走在弯弯的古街上,陈旧的小百货陈设著陈年的记忆:那散装的雪花膏散发出岁月的芳香,让我闻到童真年代的气息。物是人非,柜台后面唯一存留的人儿已算是乡音不改鬓毛衰:啊哈,你没变!说“没变”只是出于安慰。我说,岁月无情,我们都变了,此地此景才认得出你,换个陌生地方,恐怕你我谁也认不出谁来。对方说:岁月不老人易老,无论哪里我都认得你。我问为什么?答曰:你从小特立独行,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我说,我特立独行了什么?我不是一向默默无闻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了吗?答曰:那也是特立独行之一种。有趣!我笑著转离小百货。
站在古街上,我像一个疲惫的旅行者,漠然看著南来北去的人们。那一扇裁缝店一如既往地敞开著,昔日的青春佳丽一晃眼变成了眼前的半老徐娘。她不像过去那么忙碌。服装店遍地皆是,如今量身定做衣服的人很少,裁缝店大都转型成修补衣服换拉链以及缝制布艺窗帘之类。我发现那台古老的录音机不离不弃地坚守在那个位置上,依旧唱著动听的歌儿,不再是昔日的《十八姑娘一朵花》,而是《红尘滚滚》——来易来去数十载的人世游/分易分聚难聚/爱与恨的千古愁/本应属于你的心/它依然护紧我胸口/至今世间仍有隐约耳语/滚滚红尘里有隐约耳语/跟随我俩的传说。
罗大佑真是个奇才,竟然把滚滚红尘唱到低低切切细腻甘美缠绵动人,真的就像心灵的隐约耳语。这一瞬间,我看到人生是这么一道风景线,一边是柴米油盐缝补算钱,一边是音乐绕梁痴情缠绵。现实中所没有的,在梦中都品尝了。就在那裁缝师抬起头来的一瞬间,我转身离开。
人各有梦,梦中都品尝些什么?因人而异。眼前水果店老板娘又称又算又叫卖,忙得不亦乐乎。那胖胖的脸庞在叫卖声中显出高度的满足。细看一下,她也有她的烦恼,她那男人裹著毛毯缩在电脑前面,光天化日之下看黄片。骨瘦如柴蓬头垢面,斜歪歪地倚在靠背椅上,这种姿态从前就见过,那时他面前摆的是录像机不是电脑。女人看也不看他一眼,继续叫卖自己的。也许几十年来对这现状熟视无睹习以为常罢了。这男人在这女人眼中心中或许早已成了一具化石。
女人忙忙碌碌风风火火,像个无梦的女人;男人倒像个有梦的男人,在他那邋遢龌龊的外表下面,翻腾著形形色色的邪情私欲……想到这,我不小心笑出声来,没有惊动那男人,却羞红了女人,只见她恶狠狠地剜了男人一眼,什么也不说。我不好意思,于是买了两斤苹果。结算完毕,女人开腔了:妹子,常回老家看看哦。哦——你认出我来?怎么认不出来,你没变。
离开了他们,我边走边想,难得这女人几十年如一日陪伴那样一具行尸走肉。谁说这女人无梦?只因她的梦现实得像脚下这片坚实的后土;只因她的梦淳朴得像我们世世代代在其上生活过的这片土地。那是梦想子孙兴旺发达繁荣昌盛。为这缘故,她忍受眼前的一切。
我边走边想,想我那昨夜之梦,我又梦回日本的西日暮里。梦见我站在谷中银座商店街的暮色里,像一个疲惫的旅行者,枉然看著南来北去的行人,好几张面孔似曾相识不敢相认。 这是我迄今为止生活过的第二条古街,是我人生的第二故乡。她常常出现在我的梦乡里,带著暗淡带著缠绵,像裹在暮色里,真的就像西日暮里。
梦幻醒来总是早晨,朝阳露出笑容,鸟儿在林间高声歌唱。我也变成一只小鸟,唱著“靠耶和华所得的喜乐,是我的力量”。新的一天开始了……我真想变成一只小鸟,飞越国界的限制,到西日暮里漫游一通,重温青春年少的天真无邪无知无畏。
人家都说青春无价。但我却听西日暮里教会的那个姐妹如此说:我今年58岁,假如叫我与18岁妙龄女子交换年龄,我不换;因为这几十年来丰富多彩的经历成了我最宝贵的财富,这是永恒的精神财富,可以带进永世的享受里。此君曾经是微软的副总裁,也只有处她那样地位的人做出如此刚强明亮的见证才不招来非议,换做我 等,早就焦头烂额,在一片“骄傲”声中沉沦。
走出弯弯的古街,那滚滚红尘随著飘香的雪花膏一齐飘回遥远的过去,挥一挥手,作别微风中的狗尾草,还有那梦中的西日暮里……沙扬娜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