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风土与文化的诗性解密
——读刘波的诗集《日本的心灵地图》
■张石
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研究日本的书，有的纵横开阖，有的条分缕析，但日本是一个复杂的存在，又是一个神秘的存在，她有其不可解析的核心，并存在于她所有的历史文化现象中，但又“说一字即不中”，如同物理学中穿越一切的微粒子，最精密的仪器也难以捕捉得到它，又如一种特殊的酚汰，使所有的要素显示出自身的色彩与比重。读了诗人刘波的诗集《日本的心灵地图》，似有了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他具有魔力的诗性犀角独探，似捕捉到了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日本风土文化的深层真髓，使我们依稀看到了那隐藏在厚重的历史岩层中的源头活水。
倒影无痕——日本宗教的诗性解密
刘波首先是一位宗教家，因此他对宗教的感悟与兴趣也特别深，在诗集中，他吟咏了他所遍历的日本神社庙宇，思古抚今，陈酿醍醐，提纯灵感，以浓郁的诗性读解日本宗教神秘的精髓。
在诗集中，有一首吟咏日本镰仓时代著名宗教家亲鸾的诗。
亲鸾 （1173－1262）为日本佛教净土真宗初祖，他著名的“恶人正机说”影响了亲鸾以后的整个宗教史甚至文化史，他的名言“善人尚能往生，何况恶人哉”，迷倒了多少日本的宗教家和文化人，也难坏了多少研究家和注视家。日本室町时代的和尚一休深受亲鸾的影响，提出“佛界易入，魔界难入”的偈语；诺贝尔文学奖受奖作家川端康成对如此的宗教思想也情有独钟，他说：一休曾经为僧的京都柴野的大德寺是今日的茶道的发源地，一休的墨迹也被挂在茶室中受到尊崇。我也藏有两幅一休的书法，其中一幅写著“佛界易入，魔界难入”。我深为这行字所吸引，自己也经常挥毫写这行字。其意义可作多种解释，若要深究，必臻于无限。“佛界易入”之后，随即加上了“魔界难入”，得此禅悟的一休深获我心。
为什么“善人尚能往生，何况恶人哉”?这一命题也许是研究家用几万字也解释不清的，而刘波在他的诗中对此进行了轻妙的诗性与美学的揭密:
对岸什么也看不见
而你在此岸和彼岸度人
没有好人 没有坏人
人人是罪人也是良人
恶人正机 更是要让渡成佛
河水凹凸重迭的倒影
匀净无痕
……
等了这么久
为了等到往生的这一刻
现在正是这样的一刻啊
精神变成月亮
眼睛变成了太阳
呼吸成为风
我爱你
但我也很平静
这里，刘波参悟了东方宗教与美学的“绝对同一性”的原理，正如《老子》所说：“唯之与阿，相去几何？美之与恶，相去几何？”正如《维摩诘所说经》所说：“善与不善为二，若不起善与不善，入无相际而通达者，是为入不二法门。”也正如佛陀只有灭度无量无数无边的众生之后方能进入“无余涅盘”一样，宗教拯救的对象，是善人，更是恶人，在这种拯救中，存在著宗教的绝对同一性和无限的宽容。
人世间凹凸重迭，炎凉是非为虚像，在禅者眼里，无凸无凹，两境相入，圆融无碍，拯救无垠，就像那无声而柔和地容纳万物的深潭倒影，匀净无痕。
等待莺啭——日本历史的诗性解密
《日本的心灵地图》吟咏了从旧石器时代一直到明治时代的历史，也吟咏了各个时代杰出的历史人物。在吟咏历史人物时，刘波以诗的灵性撞击人物的历史心相，不拘于史，不离于史，点铁成金，化金为灵。
这本诗集中，有一首吟咏德川幕府将军德川家康的诗。德川家康（1543年1月31日—1616年6月1日）是日本战国时代末期杰出的政治家和军事家，江户幕府的第一代将军。
关于德川家康德性格，在日本久远的稗官野史当中记载著一段战国三雄的小故事:
有一天，小时候的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及德川家康三人在院子里赏花赏鸟，看见树上停著一只不叫的黄莺，这时就有人问了三人：如何才能听到黄莺的叫声呢？
织田信长回答：不叫我就杀了它。丰臣秀吉回说：我会想办法引诱它叫。而德川家康缓缓的开口道：我会等它叫。
这个故事，成了德川家康韬光养晦，善于“隐忍”的象征，而刘波有关德川家康的诗，却以诗性的灵感，撞击出德川家康更深层次的历史哲学与历史内涵:
匆匆忙忙的岁月
不要那么急
不要那么求全责备
剑的本质是不用的
就像你的不动不反抗
绝不杀向一只不鸣的黄莺
多么美好的隐忍
不需要别人证明自己
化成流水 天空 翠绿的树影
摇曳并反省自己的诚意 耐心
道是天地之道
既不必善良也不必凶恶
什么也不必
人行其道唯有敬天 拜神
在这里，隐忍不再是胯下之辱般的韬略，不再是夺取江山的妙计，而是等待兵家的最高境界□□“不战而屈之人兵，善之善者也。” 因为“剑的本质是不用的，就像你的不动不反抗，绝不杀向一只不鸣的黄莺”，也许德川家康夺取天下时，还无法收刀入库，但是德川时代264年的大体的天下太平，却像黄莺也啼不醒的甜美历史酣梦，正像东照宫“阳明门”上的“睡猫”，在和灵塔中的德川家康一起做梦，梦见护城河落樱满目的粉红，梦见青蛙跃古池的豆绿，梦见雪松雨竹萧洒于屏风的金黄□□这就是刘波笔下“多么美好的隐忍”，它让和平在钝重的剑锋上延伸□□这，也许是诗性的感悟才能撞击出的历史结论。
神香流淌——日本风土的诗性解密
日本火山众多，在火山附近涌出温泉。现在日本拥有3000多个温泉胜地。在日本，温泉是一种独特的文化，火山众多，时常喷发，会给人们带来灾难，但是火山也造就了无数的温泉，不仅可以促进血液循环，疲劳恢复，也能在燕雀啼鸣，潺潺水声中，欣赏秀丽的山川美景，投入到大自然的怀抱之中，在氤氲朦胧体验到物我两忘，两镜相入的禅境，因此日本人对温泉充满了感激的情谊，他们把火山爆发看做“无常”，那是一种无奈的宿命，而把温泉看做神的赐予，温柔神秘，充满诗情。温泉是日本文人创作的源泉之一，如志贺直哉的《在城崎》创作于城崎温泉、夏目漱石的《哥儿》创作于道后温泉、川端康成的《雪国》创作于汤泽温泉……
《日本的心灵地图》里有19首吟咏温泉的诗，无不体现作者对日本文化风土的诗性解密。
首先，刘波以温泉读解日本历史传说。刘波在《修善寺温泉》中写道:
弘法大师为你加额
你的真言从高野山流到
打湿温泉的肚皮
遍照金刚
花饰点缀和尚的乐声
修善寺温泉位于静冈县伊豆半岛，是在桂川两岸形成了温泉街，是伊豆最有历史的温泉。位于温泉中心位置的桂川清流涌出的“独钴之泉”是修善寺温泉的发源地。传说1200年前，弘法大师空海来到此地，看见一个年轻人正在桂川帮助生病的父亲擦洗身体。弘法大师被他的孝心所打动，心想：“河水一定很冷吧”，于是拿著独钴杵（佛教用具），敲打河里的岩石，从岩石里就涌出了温暖的灵泉。然后弘法大师又教父子两人温泉疗养法，之后父亲十几年来一直没好的病马上就痊愈了。
弘法大师，法名空海(774-835)，密号遍照金刚，谥号弘法大师。为唐密第8代祖师。 于日本延历23年(804)5月12日随日本第17次遣唐使团出发，历经艰险，于当年12月23日到达长安，在中国学得真言密教后回国，递经4朝，皆为国师，为天皇开坛灌顶，为日本建坛修法51度，并以高野山金刚峰寺与东寺为真言宗根本道场，前后授灌顶者数万人，日本真言宗自此确立。传说修善寺内是弘法大师年轻时修行用的修禅寺的深院。
刘波在诗中，以诗性语言浓缩修善寺温泉的历史传说和真言宗在日本的流传，并读解密宗平等、圆融、无碍的境地:神香流淌光明/神秘和自由飞扬的命运/在大海的微笑里/泉水的第三只眼睛/亲切光芒的深处/好似涌动吉祥与寂静。
刘波也在温泉中用身心体悟日本宗教的意境，他的诗中有一首写草津温泉的诗。
草津温泉是日本最著名的温泉度假地之一，位于群马县海拔1200米高度的山区，具有得天独厚的大量的高品质温泉水，据说能够治愈相思病以外的各种疾病。
草津温泉每分钟涌水量达到3600公升，泉水温度高达95度，日本人用“揉水”的办法降温。“揉水”是用长木板，不断搅伴滚热的泉水，泉温便可随之下降，为增加效率，不但集合许多人一齐搅，还配以乐曲，像“划龙舟”般跟著节奏和歌声搅，渐渐就变成了揉水舞蹈。
现在，揉水舞也变成当地表演，在泉眼旁的小剧场定时上演，剧场前是旧汤屋，所以中间也有个正方形大浴池，揉水的女人们随音乐响起，先沿池边跳舞，再一一拿起木板，有规率地放水中扭扭、搅搅，有时出乎人意地一翻，泉水水花四溅。
刘波在他的诗中这样描写:
用木板拍打温泉的女人
拍打著色与空，冷与热
拍打此岸
我看见你高耸的乳房
坠满彼岸的合欢树
砸痛我的鼻尖
生命的乳汁像50度的汤花回流
常在温泉中寻求禅悟的刘波，面对温泉与女人，也联想到日本禅宗的“色空”境界。
佛教在日本的发展过程，也是戒律被淡化到最小极限的过程。佛教最早编撰的戒律是《四分律》。这个戒律很早就传到了日本。但以此经为中心而形成的受戒制度和仪式是由鉴真和尚带到日本的。当时的戒坛建于日本的东大寺附近。日本和尚最澄是鉴真的徒弟，在这里受具足戒，但他觉得自己怎么也守不住这繁杂的二百五十戒，于是独自入比睿山修行。后世和尚亲鸾也认为自己无望守戒进比睿山。在山中，他读到了《显戒论》一书，由此认为《四分律》是小乘戒，《梵纲戒》才是大乘戒。而《梵纲戒》无论在形式上还是在内容上都比《四分律》宽松与简便得多。后来， 比睿山又出了一个叫法然的和尚,他提出了这样的疑问：如果我们只有守戒才能得救的话，那么我们不是谁也不能得救了吗?他认为，在这样的末法时代，实行戒律近于不可能。而只要相信佛陀的约定，口唱“南无阿弥陀佛”就可以成佛。在这种思想的影响下，日本出现了结婚、生孩子的世袭僧侣，这是世界上任何佛教国家都不存在的现象。
正因为如此，日本人也把禅宗中的“色即是空”的观念发展到极致，室町时代的和尚一休把自己的诗集取名《狂云集》，也自号“狂云”。《狂云集》及其续集中有日本中世的汉诗，特别是禅僧之诗中绝无仅有，令人惊魂落魄的恋爱诗和露骨地描写闺房秘事的艳诗。一休吃鱼，饮酒，近女色，在他的《狂云集》中，有如下的艳诗:
宿忌之开山舍风，
经咒逆耳众僧声。
云雨风流事终后，
梦闺私语笑慈明。
而刘波在《草津温泉》的诗中，深邃地读解了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