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钢的琴》无疑是一部近年来国产片中难得一见的现实主义力作。虽说是一部小成本文艺片，票房成绩也无法和商业大片相提并论，但在上映过程中却从观众那里赢得了良好的口碑。在刚刚结束的华表奖颁奖礼上，《钢的琴》一连斩获“优秀故事片”和“优秀新人导演”两个大奖，说明它也获得了官方和业界的认可。故事并不复杂，讲一个离了婚的下岗工人，为了保住女儿不被前妻带走，与昔日工友一道费尽心机，用废旧钢铁和木料为女儿打造一架钢琴的故事。整个剧情悲喜交集，辛酸而不失诙谐，荒诞中又带有讽刺。从中，观众不仅能看到一群生活底层的小人物的命运，同时也能感受到工人“老大哥”作为一个特定社会群体在历史变局中荣辱沉浮的集体运势。

    影片主人公陈桂林和他的工友同是一群钢铁厂的下岗职工，故事的背景也被设置在一座几近废弃的国营钢铁厂里。这一空间背景，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过去中国观众耳熟能详的工业题材电影。比如《创业》，反映的就是老一代石油工人的创业史。《创业》中那一代人，恰好是陈桂林的父辈。他们风餐露宿，战天斗地，为后人留下了一份庞大而厚重的基业。然而到了陈桂林这一代，历史却忽然拐一个弯，让父辈的遗产悉数化为银幕上的那一堆钢筋水泥的废墟。陈桂林和他的工友们眼看着父辈们亲手建起的厂房、烟囱，在一阵爆破的巨响中轰然坍塌。

    面对突如其来的历史变故，混迹于生活底层的小人物往往会显得茫然无措。他们有的自甘沉沦、自暴自弃，有的破罐子破摔、得过且过，但也有的像陈桂林那样，面对支离破碎的生活，面对婚姻家庭的失败，表现出一种本能的抗拒和小人物特有的挣扎。自造钢琴这一动作，看似荒诞不经，却能揭示陈桂林对父辈精神遗产的一种独特传承。这一精神遗产不是别的，正是“自力更生、奋发图强”的自强意识。因为有了对它的坚持，陈桂林才不会屈服于现实生活的穷途末路，而用自造钢琴这样一种举动，顽强地表达着自己对生活和理想的追求与渴望。最终，当一架由钢铁制成的钢琴赫然出现在银幕上的时候，人们会猛然醒悟，尽管它根本无助于改变陈桂林的现实际遇，但它却以这样一种象征性的方式，完成了对陈桂林个人命运和中国工人主人翁精神价值的双重救赎。

    从这个意义上说，《钢的琴》还不仅仅是一部现实题材影片。从精神气质上，它也与传统工业题材电影一脉相承。既是对传统的延续，也是对它的一次重构。建国后大量问世的工业题材电影，都是那个时代特有的文化遗产。但是，这类影片很大程度上受限于那个年代模式化的创作思维，仅仅从共产主义、集体主义、英雄主义等宏大价值系统展开叙事，而绝少触及工人个体的现实与精神困境。从今天的观点看，这种美学观、社会政治观有着明显的历史局限性，很难跟上时代的步伐。而《钢的琴》一方面延续了传统工业题材积极乐观的精神向度，一方面又将叙事重心转移到了小人物的个人生活困境上，着重表现他们在当下资本和市场重压下的挣扎和渴望。这一叙事策略的转变，不仅让影片完成了对传统工业题材影片的改写和超越，同时也因其对下层人物命运的关怀而获得了广泛的社会共鸣。

    在此，我要对导演直面现实困境所表现出的积极乐观的叙事态度，表达一种由衷的赞赏和钦佩。现实有时不免有些冰冷，越是这样，就越需要人们用人性的温度与光亮去温暖它、照亮它。陈桂林这个人物，表面上看其貌不扬、吊儿郎当，甚至有点像个街头混混，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外表猥琐的失败男人，竟然在心底里还隐藏着一个关于音乐的梦想。他自己演奏的手风琴是一种朴素的乐器，而他却要女儿学习演奏钢琴——一种昂贵高雅的精英乐器。两代人，两种乐器的差异，以及陈桂林的下层身份与高雅音乐梦想之间的遥远距离，反映的恰恰是陈桂林对自我超越、自我升华的内在向往。这一现实与理想的差异，大得有点让人不可思议，它一方面挑战了观众的世俗观念，另一方面却让陈桂林从一个失败小人物的生活窘境中获得了解放——他可以在物质上一贫如洗，却不会放弃对梦想的追求。

    是的，正是梦想，才赋予我们以人生的远景和温度。人们看英国达人秀，何以被苏珊大妈的歌声感动？因为这样一位世俗而臃肿的家庭主妇，依然执着于那美妙的音乐之梦，并且通过当众放歌最终触及到了它，将它与全世界数以亿计生活在重压下的普通百姓分享。她不仅用梦想拯救了自己的人生，也用梦想给别人带去了感动和希望。西方有谚语云：“坚强的人只会救赎自己，伟大的人才能救赎别人。”由此看来，陈桂林与苏珊大妈一样，他们不仅是救赎自己的强者，也是救赎别人的平凡的伟人。（作者石川为上海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