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便谈
阮翔
回国和朋友聊天，说起《裸婚时代》。朋友诧异道：你居然在看这个？你够潮的！我答曰：yes，我非常in。
其实我既不是潮也不是in。是我尴尬地发现，如果你想看看祖国的最新形势，就只能看看这种电视剧，不然只能follow一下《建党伟业》。《建党伟业》当然不是不好，很好。不过全世界人民都知道，中国人民已经很幸福地拥有党了。中国人看建党伟业只有瞻仰，缅怀的意义，而没有现实意义。而我更关注现实题材。
裸婚的意思是说，两人结婚的时候，没有房子，没有车，没有存款。遥想当年，全体中国人民都是裸婚的，而且婚后也大抵一直裸著，而且做好准备裸一辈子。到了现在裸婚成了不正常的，不健康的，见不得人的事情，说明中国人民富裕起来了。好事情。
事情固然是好事情，但是对裸婚的当事人就另当别论了。父母的压力，朋友的压力，周遭相识的压力，社会的压力，还有来自生活本身的压力，铺天盖地，无边无际，问世间有几人能承受？一个问题是：没有房子，没有车子，没有票子，难道就没有婚姻么？请回答“有的”的同学起立，站在一边反省一下。没有了房子，没有了车子，没有了票子，婚姻还剩什么？我知道有人会回答，还剩“感情”。
到底物质是婚姻的基础还是感情是婚姻的基础，这是个永远折磨著人类的问题。不要紧张，不是只有中国人答不出来，外国人也一样。更关键的是，婚姻从来不是两个人的事情，甚至根本无关两个人什么事情。虽然法律上批准的，向政府申请批准的是夫妇两个人，但是婚姻其实是由双方的家长、未来的孩子、还有自己的工作事业、一生中会遭遇的人和事情、居住的周遭环境经营和维持的。你不相信？说明你还单身。
感情是人性，物质也是人性。婚姻如果是人的事情，它必须由人性来承担和扶持。婚姻只有物质那叫没人性，婚姻只有感情也一样没人性。
但是现在问题来了？这里的没有房子是说没有自己买下来的房子，这里的没有车子，是说没有自己买下来的车子，这里的没有票子，是说银行里没有足够的为大众认同的存款位数。其实没有房子可以租房子，没有车可以坐出租，或者地铁，公共汽车，没有足够位数的存款，只要衣食无忧也不是过不下去。物质其实是有的，如果有了感情，婚姻当然人性十足，“裸”从何来？
能提出如上问题的同学，一定和我一样是去国已久的流亡海外的土鳖。不身在其中，说什么都是风凉话。人人都买房，人人都买车，人人都拼命地捞钱把存款位数上调，你一个人独善其身，假装清高就算是没问题，怎么要求要和你结婚的人也一样如此呢？朋友聚会凑在一起聊天说说房价、贷款，自己的房子又升值了多少，你在一旁干坐著喝茶，想想下个月的房租是升是降？朋友相约自驾游，你坐出租或火车跟著跑还是每次都厚著脸皮蹭车出去一起疯？朋友给孩子买电脑，IPAD，你给孩子买什么？旧连环画？你说你不在乎，你怎么知道家人不在乎？婚姻至少不是一个人的事情，在乎不在乎不取决于你自己。人也不能生活在真空中，躲在防弹玻璃瓶里，总要去面对，承受，接受，认同一些环境强加于身的东西。关键不在于你认同什么样的价值观，关键在于你要在一个社会中生活必须要跟随这个社会的大潮，不然根本寸步难行。不随波逐流的人当然有，但是在哪里都是少数。不要求全责备那些随波逐流的大多数，尤其是用道德来刻薄芸芸众生。道德是责己的不是责人的。
好了，现在开始，这个课题要从中学教学进入大学教学。
我没见过什么人不认同情感之于婚姻的重要。没房子，没车子，没票子就不能结婚是现实问题而不是人们的理想生活。所有人都歌颂和向往那些单纯的，直接的，偶像剧似的恋爱婚姻，但是在现实生活中，这些单纯和直接会碰得头破血流，死无葬身之地。父母的反对也不都是功利的，很多更是用心良苦。与其让一个美好的东西成形然后破碎到灰飞烟灭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让它出现。
这个课题的征结并不是道德层面的，不是说中国人不再相信感情，而是社会层面的问题。为什么发达国家的人没有为裸婚而担忧过？说到底，人为什么会担忧，会不安？有两点，一是对未知的恐惧，一是自身尊严无法得到保障。
现在我们生活在一个完全未知的世界。无论多高的GDP和增长率都无法消除我们对经济崩盘的恐惧。我们不知道哪天手头拥有的一切会化为乌有。这些担心不需要有专业知识，不需要有对经济的深刻了解，只要看看有钱人和高官后代的移民人数就一切了然于胸了。我们也不知道老后谁来支持我们走完人生。子女自身的压力还扛不过来，怎么指望他们来照顾自己？而政府的养老政策？那仅仅是个笑话。我们不知道哪天走在某个大桥上的时候，桥会突然坍塌。豆腐渣无处不在。我们甚至不知道每天吃下的饭菜有多少毒素会影响身体健康。我们的未知是全方位的，除了新闻联播的祖国形势一片大好和外国人民水深火热以外，我们一无所知。因为未知的太多，所以没有安全感，因为没有安全感所以担忧。
发达国家的居民也有担忧，担忧失业，担忧经济危机，但是他们对自己的国度，在自己有生的未来几十年里的状况是有大体把握的，是看得见摸得到的。而且无论力量大小，至少还可以通过自己的选票、游行、抗议来左右国家的走向。贫困也是有的，不过只要努力总看得到希望，总有可以改变的可能。
而除了未知太多，现代中国人的悲哀在于没有人可以得到尊严。任何一个比你有钱、比你有权的人都可以轻易的剥夺你的权利，藐视你的尊严。城管不把小贩当人，富人不把穷人当人，当权者不把平民当人，既得利益者自己也不把自己当人。拥有亿万资产的人心里不安，因为他不知道哪天政府、权贵一句话、一个政策就可以让自己的资产顷刻间消失无踪。大权在握的人心里不安，因为他不知道哪天自己的势力就会土崩瓦解，一旦势力不在，留给他不是黯然下野而是牢狱甚至是子弹。而底层的百姓连不安都顾不上，他们的担忧是下一秒下一分钟的生存。在这样一个社会里，要求人们过马路看信号，遇到冲突不争执，见人有笑脸，不吸烟，不大声喧哗，不乱扔垃圾？那是书生气的责备求全。任何人在这样的社会中生活都不会比现在的中国人做得更好，做得更加优雅。
所以结婚要房子，车子，票子不是贪婪，势利。如果一个人看不到未来，得不到精神层面的尊严，那么抓住一些现实，靠一些物质来享受尊严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问题很简单，裸婚者要生存，不是靠多看偶像剧，麻痹自己以所谓浪漫爱情所谓真情至上来自欺欺人。解决之道是改变社会制度，让每个人在“裸”中一样可以抬头做人。吃不上面包啃馒头，坐不上奔驰搭公车一样可以感到快乐，这个力量来自社会，来自制度给公民的保障。没有这些，就是不裸婚，也一样不会有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