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常会失魂落魄,整夜失眠;家里每个月要还2万块的债,她却没有了收入;她想过申诉,想过跳楼,现在都已放弃;她还爱着体育,即使体育深深伤害了她。去年10月,福建短跑名将王静获得十一运女子百米金牌,但随后就被曝兴奋剂检测不合格。从此,她的生活被彻底颠覆,从一名希望之星,瞬间成为待罪之人。现在她开始变得宿命。算命的说,她若是男儿身,会远比现在好命;若熬过今年也有大福。她只能期待预言,因为这是现在唯一的好消息。本报记者专程前往福州,与她共同生活两天,住在一起,一桌吃饭,一起逛街,晚上就在房间交谈。在这紧凑的48小时里,记者认识了一个真实的王静。
阴雨绵绵,平均气温6摄氏度,号称“四季如春”的福州这几天正进入一年当中最冷的时节。这里鲜少有人买冷暖双功能空调,许多宾馆甚至也没有安装,暖气对福州人来说根本就是多余的,冷,也就只有为数不多的两三天,扛一扛也就过去了。但是,对于王静来说,这个冬天的每一天都冷得难以忍受。
梦碎
王静,女子短跑100米、200米国家集训队队员,22岁的她曾代表中国队获得好运北京奥运测试赛女子百米跑冠军,北京奥运会时她史无前例地晋级复赛,创造了中国女子短跑在奥运会上的最佳战绩。
去年十月,当她还沉浸在刚获得第十一届全运会女子100米金牌的喜悦中时,兴奋剂检测不合格的消息不仅把她从200米的赛道上拽了下来,更把她已经获得的所有成绩和荣誉都彻底剥夺了。这个年轻女孩的世界就这样突然遭遇了强寒流,她和她的一切瞬间坠入冰点。
此前记者对王静的了解很少,只是知道国家队里有这么个成绩出色的女子短跑选手。不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有着怎样的个性、脾气,甚至对她的长相都记不太清楚,只记得她长了一张典型福建人的脸,短发,模糊的轮廓下是她一身的金黄色,那是福建田径队队服的颜色,为这抹金色,福建田径等了十六年,四届全运会。
十六年如一梦,而今却梦碎泉城,严蓬无法不伤心。作为八运会后上任的福建省田径管理中心的副主任,严蓬看着王静从一个小丫头成长为福建田径的重头人物,也是他亲手把她送进国家队。从严蓬的办公室到王静的宿舍只隔着一条只有两车道的小路,步行15分钟,开车出训练局大院一转弯就到。平日里,这个副主任和这个队里的尖子运动员的关系就像爷儿俩,隔三差五就会坐到一起吃个饭聊个天什么的,开起玩笑来都没有长幼之分。王静甚至能从严蓬吃饭时聊天的神态察觉出他心情的好坏。王静出事之后,严蓬找她的频率更高了,每每电话挂断五分钟后,他就会出现在王静那间一个人住的小屋门前。但严蓬也常常会找不到她,王静的电话经常无人接听,总要打隔壁宿舍队员的电话才知道她又不开心了。
“要说孩子主动服药,我是肯定不相信的。”严蓬面色不太好,一颗接一颗地抽烟,面前的乌龙茶茶具摆得有些凌乱,仿佛是他这两个月来内心的写照。 “我们王静平时训练基本都是11秒30、11秒40的成绩,结果吃了药反而跑11秒50,说出来真是要叫人笑。”的确,2008年的好运北京测试赛上,王静就跑出了11秒42的个人最好成绩夺冠。而全运会前一个月,王静在郑州举行的全国田径冠军赛上也跑出了11秒43。
不过严蓬也承认,无论如何,这件事的发生,自己和中心都有责任,至少是没有保护好自己的运动员。而根据国家田管中心所要求的,他们该批评的批评,该教育的教育,这些工作都会做好,“只是对孩子太残忍了”,严蓬说。
搞体育的人多半有点小迷信,过去就曾听说很多训练队的教练会在宿舍里设神龛。兴奋剂事件之后,严蓬变得有些失魂落魄,毫无头绪之下也去求了两位 “仙人”。一位是算命先生,说严蓬属羊,与牛对角,因此牛年不利,只要熬过这一年,运势就会好起来。另一位是风水先生,在看过严蓬的办公室后提出了一点变动的建议,把原本背靠窗口的写字桌挪了方位,说是靠窗的那面墙太薄,让他没有靠山。现在,严蓬身后是一堵厚实的建筑体承重墙。王静的母亲也去问过算命先生,说王静若是男孩必是无敌的好命,可惜她是个女孩。尽管这一切皆是迷信,但对现在的他们来说,也算是一种寄托。有时候自欺欺人的安慰总好过没有安慰,某些特殊的心理暗示至少能让伤心沮丧的人看开一点。
自囚
福建田径队的宿舍目前安在体工队附近的一家三星级宾馆内。当初是因为福建省体育中心规划建设新宿舍楼,另有一座室内田径场也纳入了规划,因此体工队临时包下了酒店的7、8两层,让所有田径运动员暂住。没想到承包商携款潜逃,宿舍成为烂尾楼,省里重新拨款、招标、建设,这一拖就是两年。为省钱,队里让运动员自己打扫房间,把这两层的电梯也封了,酒店其他住客到不了这两层楼。进入楼道间,满地是田径训练鞋,气味有些古怪。王静就住在走廊远端靠南的一间房里,按成绩她可以住单间,只是现在她门前已经看不到什么训练鞋了。
兴奋剂事件后,队友们怕她一个人想不开,也会经常往她房间跑,一晚上窜门的人能有四、五个。队里和王静关系最好的小姐妹是个练三级跳远的运动员,叫胡倩,现在,胡倩几乎天天住在王静房里,两个人睡一张床。食堂人多嘴杂,王静不愿意去,胡倩就每天吃饭时带上王静的饭缸子,帮她打好再带回去给她吃。虽然每天还是不开心,但王静的胃口似乎还不错,满缸子饭菜她能全都吃掉,还常被队友们取笑称“大胃王”。饮食没问题,然而王静还是以惊人的速度瘦了下去,过去很包的牛仔裤现在穿起来都空空的。队友抓着她的裤管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一般大叫:“你是不是肌肉萎缩啊,怎么能细成这样。”那语气,一半是普通女孩对苗条身材的渴望,另一半则是纯粹的同情。
由于已经停训,后续的安排又还没有具体的说法,王静每天就是呆在房间里,用网络视频软件在线看各种各样的电视剧打发时间。从港剧《毕打自己人》看到目前还在追拍的台湾偶像剧《下一站,幸福》,视频缓冲时就玩一下在线小游戏。她在电脑前一坐就可以是一整个白天,唯一的动作就是动动手指按鼠标换节目,间或上个洗手间。
和王静一起生活的这两天里,她的笑容并不多,记者努力逗她,拉她吃饭、陪她逛街、和她开玩笑,她也常常只是浅浅淡淡地笑一下,不够开怀。倒是在看连续剧的时候看过她流露过一些真性情。搞笑的情节会让她乐,悲伤的情节会让她皱眉。但只要一离开电脑屏幕,她就又会回复到那个寒冷的表情,眼瞳没有焦点,像是思考些什么,但又一定没有思考的结果。这时记者才知道,那些连续剧已经成了她麻痹伤痛的镇痛剂,没有空闲的时间就不会去想,不去想就不会害怕和悲伤,她用黎耀祥、吴建豪来麻痹自己,生硬地填满自己每天的生活。每天,她都要拖到凌晨二三点才肯关机睡觉,关机后,她就不得不回到现实世界中。夜里,是没完没了的失眠。
胡倩白天起床后还要训练、上文化课,王静为了不影响她,就和好朋友分被窝睡。住在走廊对面的是比王静大不了几岁、刚退役的团支部书记小邱,一到晚上11点她就会挨户敲门催熄灯,现在王静的房间已经不需要查房了,小邱过来无非是聊天或者一起看片。早上胡倩起床后,王静也会跟着醒来,然后就会一直睡不着躲在被窝里,有时候一躲就躲到中午。起床后继续看片,重复前一天的生活。停训后不出门不晒太阳让王静变得很白,但这种白看起来没有血色。这样的日子,说好听点叫宅,说不好听就是王静在自我封闭、自我囚禁。
如果不是因为这段日子学车,王静的生活或许还要更加苍白。队里的一群小姐妹们一起报名去学车,有胡倩、还有福建队另一个王牌郑幸娟,王静也被她们拉了进来。所以在电脑前坐的时间长了,王静偶尔也会背一背交通法规。课已经上得差不多,就等考试了,但驾校和教练的工作似乎欠些严谨,考试时间推迟了好几次,几个女孩把这看作是不重视她们,一拖再拖之下大家都忍无可忍。郑幸娟提议要去讨个说法,王静和胡倩也跟着附和。这些身高全部超过1.7米,甚至还有两个超过1.8米的大姑娘走在福州的马路上甚是惹眼,所以想到驾校去抗议的女孩们似乎一点也不怯。王静也被这种“闹事”的气氛感染着,言谈间精神明显好了许多。
重负
严蓬副主任说,如今的王静已经比刚回来那时要好很多了,也愿意跟人说话了,也不会动不动就掉眼泪了。说起全运会那档子事,王静已经逐渐麻木并接受了事实。虽然报警之后,调查还在继续,但现在在她的心里,早就放弃了对这件事情的过多追究。若要有人问起她,反反复复也只能听到她说的这一句话:“全运会太复杂……”
全运会期间,王静在组委会兴奋剂检查部于2009年10月22日实施的赛内兴奋剂检查中,A瓶检测结果呈外源性表睾酮及睾酮代谢物阳性,数值大大超出正常指标。福建省代表团团部在组委会公布处罚决定后立即做出反应,表示遭人陷害。团部官员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称:“王静10日在上海时就接受过飞检,进村后18日又接受过一次兴奋剂检测,这两次检测结果均正常。这种药品对王静的成绩不会有丝毫帮助,因为这种东西不能立刻促进运动员成绩提高,只能对增强肌肉有帮助。”与此同时,关于存在一封写有王静所服药物清单的匿名信的说法也受到了普遍关注。只不过一直没人公开表示亲眼见过此封信件。
“如果没有那么高的奖金和连带利益关系,全运会要干净许多。”王静说。根据全运会规定,王静在国内已经终身禁赛了,但国际上首次出现兴奋剂问题最长也不过停四年,照理说王静还有机会在国际赛场重新来过,但她已经决定放弃,竞技体育带给她的身心伤痛实在太深,以至于再也无法继续下去。
这个从全国著名的小吃之乡沙县走出的女孩,从10岁起就进入少体校,12年专业训练给这个妙龄女孩留下了一身伤病,最严重的是腰椎侧突。因为长期进行举杠铃深蹲的力量训练,腰椎负荷过大,导致第三节上的一截椎骨被压到了一侧。过去,王静就时常疼得睡不好觉。更关键的是,治疗过程甚至比伤病本身更让她痛苦。“医生给她开了狗皮膏药,这种药是最残忍的。”说起以前给王静贴膏药的事,胡倩忍不住唏嘘感叹。“那药一定要很烫的贴上去才管用,烫得一上去皮就烧一层,但第二天还得接着贴。这样就要把昨天贴的先撕下来,这一撕就撕下一张皮来。”胡倩一边说一边摇头,嘴里还啧啧有声,“我好几次都下不了手。”还有一次痛苦的受伤经历是大腿后侧的肌肉拉伤,养了很长时间一直养不好。医生下猛药,打最粗的针灸直扎大腿根。“像牙签一样粗的针扎了满腿都是,简直像上刑一样。”王静悲伤地说道,“这样的日子都熬过来了,但熬到最后竟然是这种结果。”
伤病只是十几年体育生涯中的片段,也是王静能够忍受的。只有这一次,也是她体育生涯里的最后一次,这个不怕吃苦的沙县姑娘扛不住了。兴奋剂检测不合格、终身禁赛,体育生涯终结,名誉扫地,这不是一个年轻女孩可以承受的打击。
王静的房间不像有些女孩那样整洁,锅碗瓢盆和一些生活小杂物随处可见,就像一个临时工棚。屋里最整齐的是堆作一堆的七大件行李,这些是她从全运会一回来就收拾好了的。她知道,出事以后自己在这个地方是呆不下去了,即使所有人都挽留也无法避免她要走的结局。那七大件行李堆放在一起,像一座矮墙一样将不大的房间隔成了两部分。她就把自己缩在靠近床的这部分空间里,很少移动到靠窗那一头。偶尔走到窗口,也只是站在挂得密密麻麻的衣服后面。对于窗外的一切,以及在福州的这一切,她想留恋,却已不敢留恋。
王静不知道队友、教练和领导们现在都怎么看自己,对于很多人,她都感到抱歉。王静出事之后,最感愧疚的人是教练陈华。当时她就说:“我自己粗心却害了教练,我觉得实在太对不起他了。”根据全运会前国家田管中心的文件规定,作为带队教练的陈华也将受到终身禁赛的处罚。回到福建后,陈华难掩失望和伤心,很快就请假回老家,这一去就再没回过队里。连王静都不太清楚,教练现在到底怎么样。此外,因为陈华教练带的队员都要遭受株连,两名接力队员被取消了参赛资格,这也连带拖累了接力队中的另两名队员,甚至差点连累挂在陈华名下的三级跳远名将谢荔梅。这些还只是全运会事件发生后在济南当地产生的连锁反应,回福建后波及的人数则更多。全运会男子百米铜牌获得者郭凡因为王静一事,奖金从10万缩水到6万,郭凡现在也已经有了退役的念头。而福建省里相关部门从上到下的经济损失更是多达千万。这一些都成了王静无法卸下的心理负担。
记者严小琰福州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