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 城）何 蓉

送儿子回国

　　这里有给儿子的爷爷奶奶买的日本制养命药酒，有给儿子的爸爸买的一把电动剃须刀，有给儿子的后妈买的一套资生堂化妆品，为了给儿子交学费，特意给儿子的爸爸包了一个装有二十五万日元的大红包。所有的礼物都备齐了，儿子明天就要离开日本回国了，在即将结束这场日本之旅的前夜，我这样问他：“昨天晚上在电脑上跟爸爸聊天了吧？”“嗯。”儿子这样回答，这是他每天晚上的必修课。“你来日本这一个多月里，我不仅把你照顾得很周到，而且还带著你到处观光游玩，给你的亲朋好友买了那么多的礼物，并且还特意给你爸爸包了一个大红包，他应该很满意了吧？你爸爸有没有说谢谢我？”我很得意地问著儿子，本以为可以听到一些赞美的言词。不料想儿子的回答却出乎意料地简洁：“没有。”“一句也没有吗？”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没有。”儿子的回答非常坚定，我不死心地继续追问道：“那么，他说了些什么呢？”“我爸爸说‘钱还不够，至少还得再给二十五万日元’。”我不禁大吃一惊，好一个贪得无厌的爸爸。

　　我儿子的爸爸也就是我的前夫，十七年前因为他的暴力，我们离了婚。那时，我已经办好了来日的手续，由于无法把当时只有三岁的儿子一起带到日本来，于是，我狠下心来，把儿子留给了前夫。在办理离婚手续时，他向我索取了一万元人民币之后，才放了我一条生路。于是，我立刻打起行李踏上了日本这条不归之路。

　　日本之旅

　　经过了十七年的拼搏与奋斗，我终于争取到了一片属于我的小天地。我不仅在银行贷款买了一套一户建房子，并且，在茫茫的人海之中，寻到了一位知我爱我的日本男子，并与他建立了一个温暖的家。随著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以及物质基础的不断丰富，我们已经达到了人们所说的“小康水平”。我应该知足了吧？但是，我的心却不曾有过一天的平静。我始终在牵挂著留在中国的儿子。我永远不会忘记，在离开儿子时所发过的誓言。

　　我的儿子在出生的时候，是我起的名字，叫王珂，离开他的时候，我在他的脖子上挂了一个用红色的丝带串起来的玉环石。上面刻有“王珂，妈爱你，何蓉，一九九三年十月一日。”的字迹。我对著这块玉环石发誓，等我过上好日子了，就把戴著这块玉环石的儿子接到日本来。现在，我已经过上好日子了，应该把儿子接过来了，不管怎样，先把他接来呆上一个月，让他用自己的眼睛看一看日本的模样。于是，我与他的父母取得联系，并在他们同意之后，把儿子接到日本来了。日程是一个月。

　　儿子现在正在中国某大学上学，看到儿子很爱学习，我真心想要培养他，想让他在国内大学毕业之后，来日本上大学院，完成他的博士学位，这样，我就又重温我的母子之梦了。理想总是美好的，可是，现实又是怎样的呢？一个月的相聚，给我带来的是什么呢？是希望还是绝望？是欢喜还是悲伤？

　　在办理入国签证手续时，我才知道，儿子的名字已经改过了。我生的那个叫王珂的儿子，现在叫王志鹏。实在是太意外了，看到这个名字，我甚至怀疑起我的眼睛来，我不禁问道：他真的是我所生的儿子吗？

　　“来的时候别忘了把玉环石载在脖子上。”我这样叮嘱过他。当他来的时候，脖子上的确是戴了一个玉环石。但是，这个玉环石并不是当初我挂在儿子脖子上的那一只。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块系著红丝带的玉环石。当时，我很迷信，我认为，红丝带是与缘份相关的信物。只有用红丝带连起来的东西，缘份才不会断裂。然而现在儿子的脖子上戴的是一条用黑色丝带串起来的玉环石，在玉环石的左右两侧还串有两颗小玉珠子。我让儿子摘下来，仔细地辨认了一下，上面刻的字是没有变，颜色却相差甚远。我当初买的是一块红色的玛瑙玉石，眼前这一块却是一个绿色的悲翠玉石。面对这个假玉环石，我无话可说。我感叹国人的造假竟然如此恶劣；更感叹造假人的卑鄙。这时，我已经下定决心，我曾经对那块玉环石所发过的誓言，将不再生效。因为，它已经被丢掉了，显然，儿子的父母找不到真品，就买了一个假品来代替。

　　跟儿子在一起的日子，我以为会很开心，很幸福，因为这是我期待了十七年的日子啊！可是，事实上，我却感到很别扭，很拘束，很陌生。儿子每天晚上都要坐在电脑的屏幕前，跟爸爸交谈到深夜。而跟我在一起时，我问一句，他就答一句。我不问，他就不答。他的话少得令我吃惊，我很想跟儿子谈谈心。家里有一个大院子，我喜欢在这个院子里看书学习。一天，我把儿子叫到这个院子里来，并让他坐在我身边放著的一把椅子上。“我想跟你好好地聊一聊。”我刚开了个话头，他却这样回敬我：“坐在这里不太习惯，我还是回书房去吧，我还有很多书要看。”椅子还没有暖热呢，他已经回到小书房里看起他的书来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想跟儿子沟通沟通可真难啊，他这样冷漠对待我，究竟是为什么呢？也许是十七年的离别让我们母子变陌生人？面对著这条无形的鸿沟，我以为可以用血缘把它填平，我坚信“血浓于水”。于是，我继续努力著，尽量做一些让他感到可口的饭菜，带他去一些想去的地方，我还把一个珍藏了十七年的聚宝盆打开来，拿出许许多多发黄了的旧照片，有他的百日照，还有我带他去公园里玩耍时的合影照……不论是吃什么，干什么，或者是看什么，他总像是一个局外人，那种漠不关心，不屑一顾的神态像极了他的父亲。对于这种冷漠我感到很不安。“为什么跟我总是没话可说呢？”我必须在得到一个正确的答案之后，才肯放过他，在我再三追问之下，他终于吐露了实情：“我爸爸跟我说过‘对于你的亲妈，不必在意，更不必当真。当初，是她不要你的，你又不是一双鞋子，想丢就丢，想穿就穿，让她随便来踩的，没有必要跟她罗里罗嗦。日本看一看行了，没必要在那里久呆。’”原来，他的爸爸是这样教育他的。我与儿子之间的血缘关系是不必当真的。他说得那么的明确，而我却糊涂了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我曾经有过一个儿子，而现在我才明白，我根本就不曾有过一个儿子。在我离开他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失去了，并且永远失去了，即便转过身去寻找，不论你怎样地努力，你也无法找到。即便找到了，他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令你念念不忘的儿子。

　　儿子是一个非常听话的孩子，爸爸怎么说儿子就怎么做，爸爸说“别跟她罗里罗嗦”，于是儿子就连一句话也不曾跟我多说。爸爸现在又说“钱还不够。”于是儿子就对我说“钱还不够，必须再给二十五万。”儿子代替他的爸爸来向我讨债，我知道我欠了一笔债，一笔永远也无法还清的债。

　　回忆痛苦婚姻

　　这一个月以来，面对儿子的冷漠，肤浅与无知，我都可以忍耐，但，此时此刻，面对他父亲的贪得无厌我却再也无法继续忍耐下去了。我终于提高了嗓门对著儿子大声地吼起来。“你爸爸把我当成什么了？”儿子不解地摇摇头，低声地答了一句：“不知道。”我的嗓门更加高扬起来，彷佛在放鞭炮似的，把我的愤怒全部炸响了：“摇钱树、摇钱树，知道吗？你爸爸认为，我只要被他摇一下，就能掉下满地钱。已经给了他二十五万日元，还嫌不够，还要再给二十五万日元。这个王八蛋，真是贪得无厌！”我愤愤不平地破口大骂。儿子却毫不示弱地回敬道：“我爸爸不是王八蛋，而那个曾经抛弃了丈夫又抛弃了儿子的那个坏女人，才是真正的王八蛋。”儿子这样冷酷无情地顶撞著我，我意识到，是该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儿子的时候了，否则，我将一直这样被他误解。于是，我心平气和地对儿子说：“你知道十七年前，我为什么会离开你的吗？你爸爸在我们结了婚的第三天就把我按在马路上暴打，打得我头破血流。从那天开始，我们的婚姻就变成了一场战争，我当然打不过你爸爸，每一场战争结束的时候，我不是被他打得鼻青脸肿，就是被他打得遍体鳞伤。一天夜里，我被打怕了，于是逃回娘家，我妈不忍心女儿被人家这样地欺负，于是，第二天带著我去你爸爸的工作单位向领导告了他一状。你爸爸不但没有反省，反而变本加厉地折磨我。这样的日子我忍耐了三年。终于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下去了，在与你爸爸所进行的最后一场打拼中，我打不过你爸爸，当他抓住我的头发，把我的头往墙上撞的时候，我抡起一把铁锤，我没有砸你的爸爸，我把一台用积攒了三年的血汗钱买来的新电视机给砸得粉碎，惊呆了他，这才松了手，于是，我愤然地离家出走了。我就是这样被你的爸爸逼走的。我是逃难才逃到日本来的。你是我的亲儿子，哪个做母亲的会舍得丢下自己的儿子呢？我丢下你，实在是万不得已，万不得已的呀。我跟你爸爸在一起的日子里，我有多么痛苦，有多么不幸，你从来不曾知道。现在，你已经长大了，我把这些实情告诉你，只是，希望你不要跟他一起继续来伤害我……”

　　我还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要说，想要继续发泻，但是，我的眼睛已经被泪水沾湿了，我的嗓子已经吵哑得喊不出声音来了。我只能这样忍住怒火，含著泪水默默地对我自己说：“我宁愿没有儿子，我宁愿从来就没有过儿子。”

　　失去儿子的痛苦，再一次撕裂了我的心。

　　这天晚上，在吃告别饭的时候，我举起酒杯，对儿子说：“为今天这顿最后的晚餐乾杯吧！”我与儿子碰了碰杯，杯子里盛满了黑色的啤酒。我把它一饮而尽，这是我有生以来，感觉到的最苦最涩的酒，我慢慢地咀嚼著它，彷佛咀嚼著自己失败的人生。我人生中最大的失败就是当初没有把儿子一起带到日本来。十七年后的今天，儿子用行动证明了我的失败。

　　泪眼蒙蒙

　　第二天，送儿子去机场的时候，我一句话也不说，当然，一如继往地，他一句话也不答。在办完登机手续之后，在分手的那一瞬间，儿子突然大声地喊了一声“妈妈，再见啦。”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儿子叫我“妈妈。”

　　我不禁泪眼蒙蒙，儿子，你这一声妈妈叫得太晚了，晚得我已经没有办法接受了。我已经下定决心，不再是你的妈妈，因为我不曾有过你这样的儿子。

　　“一路顺风”。这是我留给他的最后的一句话，我祝愿他在往后没有我这个亲妈妈的日子里，他的人生能够像风一样所向披靡。

　　望著儿子远去的背影，我禁不住鸣鸣地哭了起来，以后，还会再把他接到日本来吗？这个令我如此伤心的儿子？！可怜啊可怜，可怜天下竟然会有这样的母子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