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 京）刘心苗

　　看到我和公司社长进门，酒店商务中心的两个欧巴桑立刻站了起来，眉开眼笑地给我们让座。欧巴桑甲递过来一迭票据，笑眯眯地说：“ 这是你们订的火车票，12张共330块，另加代办费20块乘以12张的240块，一共570块。”我接过票，边确认边翻译成日语给社长听。“ 开什么玩笑！上海到苏州的火车票六张才90块，要付120块的代办费？抢钱哪？”社长阴下脸来，连珠炮似地道。我一怔，头脑突然一片空白。
那是我出国九年后第一次出差上海，接下的头一桩任务──买火车票。商务中心的欧巴桑说订票没问题，付20块钱代办费就可以。我二话不说地答应了。欧巴桑们热情得很，一个抓了把椅子硬拉我坐下，一个找出一本列车时刻表大查特查。两人一边体贴地问长问短，一边七嘴八舌地推荐列车的班次，并详细说明各种班次的好处。根据欧巴桑们的推荐和公司日程作了决定以后，俩人大赞我精明，并信誓旦旦地保证办好，请我放心。
　　傍晚，和社长前去取票时，却演出了上述一幕。被社长抢白了一通，好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对呀！代办费是20块没错，但应该按购买次数或人头算，而非按票数算，占票价三分之二的代办费实在离谱。我回头看看欧巴桑们，两人虽然听不懂日语，却好像猜出了点什么，笑容里微微带些惶恐。我转述了社长的意思，欧巴桑甲急急申辩道：“ 代办费收二十块钱是有明确规定的，不信我可以给你看。”边说边在抽屉里胡乱翻找。欧巴桑乙尴尬附和：“ 是的，是的。你们一次买这么多张票，情况比较特殊，我们就跟经理汇报了，要给你们一点优惠，还没来得及说呢。”差点都已收下钱了，还没来不及告诉我们？我心里暗自嘀咕，但仍不动声色地问：“ 优惠多少呢？”两个欧巴桑异口同声道：“ 120块。”我将对话翻译给社长。“ 这和火车站的黄牛有什么区别？”社长满脸不悦地扔下钱扭头就走。欧巴桑甲还在那乱糟糟的抽屉里继续翻找着收费规定，欧巴桑乙低着头边开发票边喃喃道：“ 唉，真的打算给你们优惠的，真的是还没来得及说呢。”接过她递过来的发票和尴尬的笑，我也勉强挤回一个笑容。欧巴桑甲仍低着头，努力地找那始终找不着的收费规定。
　　事先没说定代办费收费办法和总额到底是欧巴桑们的错，还是我的错，我始终没搞清楚。只是我以为自己不会再有出差机会了，所以立即发挥遗忘不愉快的高超本领，将它迅速抛至脑后。没想到，才过了三个月，我又回来重新面对。
　　三个月后，再次踏上上海的土地。翌日的下班途中，我一眼就认出了那辆卖书的三轮车。几个月前，我在那辆三轮车上买了两本书。价格是定价的一半，当时我极其不解为何可以如此廉价。年轻人听了我的问题后，笑得十分开心。“ 这就是我的本事啦！莫非半价你不高兴？”我当然高兴。只是买回去的书有印刷错字，不过数量并非太多，还能将就。所以再次看到这辆三轮，心里由衷地高兴。年轻人好像已经不记得我了，正忙着为一个老伯服务。我凑过去翻书，天色很暗，藉路旁店家微弱的灯光，我吃力地低着头。耳边年轻人和老伯不知说些什么，热闹得很。突然，一本书摔在我的手边。我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只见老伯气呼呼道，“ 我在这里买书买了那么久，一直都是十块钱一本，你今天居然说十五块，老子不要了！”心里口登 咯一下：上次买的书虽是半价，可两本都超过15块呢。莫非我又……匆匆挑了四本，塞了四十块钱给年轻人。年轻人笑容满面地叫我下次再来。我笑笑忍不住回道：“ 再来可以，可是不能再欺负人啦，上次你卖得很贵给我呢。”年轻人做出吃惊的表情，但仍笑得十分从容，“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不可能！”
　　隔天请教了同事，方知三轮车卖的是盗版书。白痴如我才会天真地问他为何能够半价出售，那简直就是自动报名要求被宰。同事们笑得直不起腰，送我两个字──活该，并鼓励我不要泄气，再接再励，因为吃一堑长一智，失败乃成功之母。
　　几日后的清晨，我坐上出租车准备打道回府。正打算合眼小憩，司机突然发话了。“ 小姐，你的皮肤真好呀，眼睛也长得好，今天能载到你这样的客人真是我的荣幸。”我差点儿怀疑自己的耳朵，不知道该当成是恭维还是骚扰？出于礼貌，不咸不淡地回答了他。这下可好，司机聊兴大起，我强忍睡意，不敢轻易打击他的热情。终于到达机场，有望解脱，却发现计价器里的车费比以往贵了20几块。刚要开口询问，司机已跳下车去，说是为我拿行李车。看着他急匆匆推车而来的殷勤身影，我将车费的疑问硬生生吞回肚里。司机麻利地将我的一个小行李箱卸在行李车上，一脸热情地说再见，欢迎再来。我茫然地推着多余的行李车，弄不清楚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了。
　　在遥远的他乡作了多年的异客，我安然其间，享受着不设防的自在随意，甚至以为这是一种天经地义。而回到我最最亲爱的家园，我却必须每日打起精神，时时准备一场又一场怀疑、防御、攻击的游戏。可是心里的愿望却前所未有地强烈，虽然它不过如此渺小卑微。我渴望拥有安全的日子，简单平静，不需要时刻紧绷着那根提防的弦。可以轻易地交出信任，不用担心这是否将是一个可笑的冒险。可以随时随地，毫不犹疑地，将我的真心放在你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