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京 李小婵
故乡鼓浪屿,最近经常在我的周末晨梦中出现,我在那梦的期待中,甜甜地醒过来。对著纱窗外东京都林立的高楼,听著东京灰暗的上空传来讨厌的乌鸦“哇哇”的叫声时,“鼓浪屿”这三个字,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一首永恒的诗。
我经常会想:如果中国20年代初的大诗人徐志摩曾经生活在鼓浪屿的话,也许“鼓浪屿”这三个字也会如同“康桥”为世人知晓;如果让古时候的日本俳圣芭蕉邂逅鼓浪屿的话,那只幸运地跳进水池里的青蛙,可能就一辈子也别想问世啦(原谅我这个不懂禅趣的人)。
每个在鼓浪屿长大的孩子,可能都会像我一样,不论去过哪个国家,不论去过哪个城市,哪个名胜,哪个岛屿,兜了一圈后,还是觉得世界上最好的地方就是鼓浪屿。
每次回故乡时,坐在飞机上,靠近厦门上空时,一瞬间就能俯瞰鼓浪屿。在浩瀚的翡翠绿的大海里,鼓浪屿像扶摇在白色波浪中的一面鼓,不禁令人赞叹先人把这个岛屿命名为“鼓浪屿”的惊人贴切及闽南语发音的委婉动听。在我来看,不必要什么“海上明珠”,什么“厦门的一滴泪”之类的比喻,只要“鼓浪屿”这三个字,本身就足够美了。
而鼓浪屿的美,我以为是岸与海之间的沙滩最美。那是大自然赋予鼓浪屿得天独厚,变幻无穷的玄关。
小时候鼓浪屿沙滩在太阳高照的日子,有如水彩画般,淡淡的,乾乾净净的,很可爱;下雨阴天的日子,有如水墨画,浓浓的刻刻板板的很严肃;台风登陆的日子,有如油画般,狠狠的,疯疯癫癫的,神秘莫测。
不知道为什么,我和妹妹都特别喜欢台风的日子。台风一登陆,海运就停止工作了,爸爸可以不必过海去对岸的厦门大学教书了,整天都可以在家里。爸爸并不常与我们玩耍,他更多的是坐在书桌前面看书,演算数学题。但爸爸坐在书桌前,整个家就不一样,显得很有生气。妈妈就会穿梭于厨房和书房,一会儿给爸爸倒茶水,一会儿给爸爸做点心,一般是面粉加鸡蛋加白糖打成糊状,放到铁锅煎成饼,我们也就和爸爸一起吃点心。外面刮著大风,下著斜雨,屋里面充满铁锅里花生油的香气,盼著吃煎饼的那种期待,有如爸爸是国王,我们是小公主般的幸福感。我们希望天天台风。可是,台风往往会突然消失的。台风一消失,海上的船就会鸣笛,我们家住海边,爸爸妈妈一听到船鸣笛,不知怎么就那么自觉,妈妈开始打点爸爸出门的书包、衣服、靴子。爸爸开始收拾桌上的书和纸。往往我们可以跟在爸爸后面,一起去轮渡海边,看台风解除后的海滩。走5分钟就到了码头,爸爸让我们站在码头旧英国领事馆的高台前看大海,爸爸自己去乘船了。我们惊讶大海与天变得很近。平时退潮时,木头浮桥与岸成陡峭的45度,台风一来,海水猛涨,木头浮桥竟与岸变得平起平坐。整个天空,云儿密布,海水像在生气,一个浪推一个浪,汹涌澎湃,客船摇摇晃晃。这大约是5、6岁的事,再稍大些,上了小学,8、9岁时,每到台风一过,我们就赤著脚去海边,沙滩上还很湿,有很多被海浪推来的漂亮的新贝壳及漂到沙滩的天然海带。我们知道海带是用钱才能买到的,但是因为台风可以自己捡,就拼命地捡,装在篮子里,回家路上顺便捡了很多被台风刮下的树枝。
从沙滩回家后,妈妈把海带晾在走廊,一次割半条用黑糖煮,同院子一起去拾海带回来的阿敏,问我们海带怎么吃,我们说变甜食,她笑得蹲在地板上,说大家都是用肥猪肉煮的,怎么用糖煮呢?很多年以后来日本,才知道妈妈那时候做的是“佃煮”(TSUKUDANI)料理呢。我们拾回来的树枝,妈妈没嫌弃,待到树枝乾后,特地打开了过年煮大餐时才用的柴火灶,用我们拾来的树枝煮饭和炒菜,我记得用树枝煮的饭,结了很多金黄色的锅巴,比蜂窝煤炉煮的好吃多了。我们非常得意,那时觉得是帮了妈妈解决一顿柴火,简直是了不起。现在想起来,那么爱乾净的妈妈,一定不喜欢我们把树枝捡回来,但是她舍不得扫我们的兴,体贴我们幼稚节约,并从中培养我们勤俭的习惯。
到了晴天,沙滩又是我们大玩特玩的基地。平时,我哥哥是不屑与我和妹妹一起玩耍的,他大多是呆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我们家四个兄弟姐妹,只有我哥哥拥有自己的小屋子),但我几乎没见过他在那小屋读过书,而老是在那里做飞机模型、风筝、船舶模型,甚至小学六年级时就在焊接收音机什么的,初中就在那小屋做起黑白电视。那小屋经常会有两、三个他的爱好无线电的大朋友,爱好飞机模型的小朋友一起“工作”。我和妹妹都不敢去那小屋刺探“军情”,往往忍到哥哥的朋友们回去以后,才去小屋看看成果,觉得他们真是伟大,我们捡树枝什么的,实在是微不足道。就是这样的哥哥,竟然还带著我们去鼓浪屿岛的沙滩冒险。通常,我们从鹿礁路出发,沿著左边渔船小巷的海岸拐过坐落在角落的淡黄色西洋风格的博爱医院(是日本人20年代初在鼓浪屿建的,解放后成了人民解放军陆军医院),就到了晒镉(帕顶)沙滩,我们从这儿下海,哥哥率领我、妹妹及阿敏,我们三个都穿著当时很时髦的泡泡纱游泳衣(所谓泡泡纱,就是用细橡皮筋勒成一个个小菱形的尼龙小花布、小点点布。因我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样的泳装,至少三年不必担心会穿不下)。其实我从小爱漂亮,就是冲著这个泳装,每天都疯著往大海里跑。哥哥穿泳裤,腰上系著他自己用细竹皮编的葫芦型小筐子,里面装著鱼饵,手里拿著折成三节的钓鱼竿,还带了一个小筐装我们的衣服,回时准备装钓到的鱼的塑料袋,那个神气,那个帅劲,比日本的浦岛太郎要牛多了。哥哥从小什么都高,个子高,鼻子高,手艺高,是女孩子们羡慕的对象,有他当头,我们什么都不怕。
哥哥通常选择初十五大潮的日子去,我们在海水开始退潮时,顺著浅滩,从帕顶一半游泳一半爬岩石来到大德记沙滩,从大德记沙滩走到沙滩尽处,再次下海游泳至位于港仔后与大德记沙滩之间的省政府休养所专用沙滩。
这个沙滩的陆路进口只有省政府休养所的大门,所以等于禁区。而我们从海路去,神不知鬼不觉地踏上这块禁区。这沙滩的沙子特别白,特别细,沙滩上没有一个脚印,静如与世隔绝。在我们的心目中,如同一种神秘又威严的秘密基地,她的美丽与洁净,使我们时常幻想,安徒生的美人鱼,说不定就会上岸来休息。
我们三个小女孩,在沙滩上坐著等潮水退乾,并一起等身上的游泳衣被晒乾。这期间,哥哥一个人在最靠深海的岩石上煞有其事地钓著他的鱼,并兼替我们望风。
等潮水退尽时,我们的泳装也乾了,我们把哥哥塑料袋里的连衣裙套在泳装上,不用买票,从退潮了的海滩走进旁边的菽庄花园的四十四拱桥,混在游客中,顺便钻一圈里面的假花果山,才走出菽庄花园。
菽庄花园的大门往左拐,就是著名的港仔后沙滩,是鼓浪屿最大的浴场,在那沙滩上我们可以看到太阳下山,我们在夕阳的馀晖中从陆路回家。哥哥的葫芦瓢鱼筐里有没有鱼,我已经记不清了,但鲜明地记得吃过好几次妈妈炸的哥哥钓回的小鱼天妇罗,是不是那时的收获?待下次回家再考证吧。
鼓浪屿诱人的沙滩,培养了我们能走能游的本领。12岁那年,我、妹妹、阿敏光荣地参加厦门市纪念毛主席横渡长江的纪念仪式,横渡了厦鼓海峡,体验了那种近乎宗教式的,神圣的,万众一心的,声势浩大的,气势雄伟的场面,这也同样难以忘怀。
东京周末晨梦中的鼓浪屿,好像在催促我:不要做生意了,回到你的鼓浪屿;不要做生意了,让那赤脚走在鼓浪屿沙滩上的感触,再次实现;不要做生意了,让那赤脚与地球一同波动的脉搏,再次跳跃。是的,我应该一点一点地收起生意,早日再次悠闲赤脚地走在鼓浪屿的沙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