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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 纯:戥秤上的度数
日期: 20年03月1期
中文导报 笔会专栏
禅味闲话 华纯
 
金善宣从延边寄出的一封信,最初很让我感到意外和惊喜。久违了的激动带着挥之不去的恻隐之心,使我在异国熬过了漫长岁月后重拾记忆,从裂开的一条缝里渗漏出点点滴滴来。我家里人知道金善宣是我在东北延边插隊落戶时认识的村民,那时他刚好20岁出头,可惜从小失聪不会说话。我在插队知青中排行最小,不满15岁。金善宣是我这黄毛丫头的救命恩人,我舍身忘己救过他的父亲。这一段不平凡的经历无论从哪种角度来说都称得上惊心动魄。我家人在周末吃晚饭时被迫丢下了筷子,他们受不了我说的事太过于血腥和刺激,某暴露情节甚至令女儿差点跟我反目相向。



去成田国际机场接人的路上,我再次将来信读了一遍,发现一起到来的还有他儿子金谷雨。信上说谷雨是在韩国某医院工作。我怀疑重点不是来看我这个多年失踪的老朋友,很可能是他得了什么病症。我微信韩国那边的朋友,很快查出金谷雨在一家医院任呼吸道外科主任。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觉得自己多年来没有一次返回延边简直是不可饶恕。

终于,在机场出口处等到了金善宣本人。面前站立的已经不是过去刻板的那个农民。他微眯起四方脸上的单眼皮朝我微笑,厚呢大衣裹住瘦弱的躯体,从袖口里伸出一只手被我紧紧地握住。

 “阿妮昂哈塞哟(您好)”。 我用韩语欢迎。
 “阿妮昂哈塞哟”。对方也兴高采烈。

听话音我很吃惊,过去村里人叫他“哑巴”,今天竟说起话来。

他解释说十多年前在韩国装了助听器,所以能简单说些人话。    

他卷舌的音节在什么地方走了调。但这并不重要,三言两语就可以使谈话进行下去。

办好旅馆入住手续后,我找到安静地方安排三人坐下喝茶。

金善宣看上去除了干瘦,还有一种掩盖不住的倦怠。寒暄几句后说起祖籍是韩国济州人,儿子是第一批移民去韩国读书并成了家。经过这些年的折腾,村里只剩下轱辘棒子和弱者,大半人口都撒鸭子跑了。现在要雇外来工来承包水稻田。我闻之嗟叹不已。

我抓住间隙问金谷雨,这次来东京是否要陪你父亲去医院检查?

正有此打算。爹去年就打蔫儿了,CT拍片发现有毛玻璃状阴影,确诊为晚期肺癌。

需要我做什么吗?我绷紧了心地问。

俺爹是犟眼子,我跟他白扯,他坚决不接受手术治疗。这病延误的太久,我已经没有把握在他的肺动脉上完全剥离肿瘤细胞,必须拜托日本同行來进行超声刀手术。

善宣哥,你就让我说点什么吧,我转脸带着哭腔恳求道。东京的医疗水平很先进,肺癌手術成功的把握性很大,千萬不要錯過時機。

黄毛丫头,我这搁心里什么都明白,吭哧瘪肚地说不清楚,人早晚得鼻儿枯(死),别糟尽钱财费大劲儿。记不记得你过去用药草来治病?谢天谢地,俺那沓就是不缺常年生长的草药,我有老中医配的药方,可以慢慢整治。我是想看看你,问问你,你现在好不好?

他从包里扒拉出一个口袋,我一眼认出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我不可抑制地涌出泪水,滚珠般地落了下来。记忆一下子清晰起来。

黄毛丫头在朝鲜族村庄插队落户时,正是缺医少药的荒唐年代。她梦想成为合格的赤脚医生,滚瓜烂熟地背完了中草药医疗手册,还让金善宣领她去山里采摘草药,辨识几十种药材。有一次路遇山洪爆发,两人被卷进河流,金善宣从汹涌翻滚的漩涡里奋身救起了她。小丫头受到惊吓,当夜浑身冷颤发起高烧。金善宣挖来蒲公英和金银花熬汤喂她,只用了二次就药到病除。黄毛丫头因此胆子大了起来,她用这个药方捣成泥热敷在金善宣姐姐化脓的乳疖上,不到三日便已痊愈。接着让她声名鹊起的是金善宣父亲被灌木丛里的蝮蛇咬伤,腿肚子顿时又黑又肿,命在旦夕。黄毛丫头当机立断,俯身用嘴吸出了伤口上的毒液。事后两人无妨,照样能下地干活。方圆数十里顿时传遍黄毛丫头是神医下凡,人们纷纷上门求医。就这样,在病人渴盼治愈的眼光中黄毛丫头背负起救死扶伤、休戚与共的使命感。当地缺少消炎抗菌的药物,她迷信中草药神力无边,每日挨家挨户接受村民采来的各种草药。收集来的药材部分卖给公社医院,以此交换中成药和注射针剂。可是没有人真正知道,为什么这个黄毛丫头有时能治好疑难病例令人起死回生,有时看似并不太重的病患却突然间命丧黄泉。春去秋来,公社给了她一个上大学的名额,她留下一本中药书和一把戥秤,送给金善宣作为纪念。从此再也没有回到那个村庄。

此刻的我,已经被过去的事搅得内心翻山倒海。仿佛一下子被人从道德的制高点揪下来示众。当我在饭桌上对家人讲起赤脚医生经历的故事,女儿冷不丁地问我从公社拿来的假药劣药是否害死过病人?我一时如雷击顶,它触到了我心底最疼痛的地方。多少年来我不敢直视未成年的我是否由于涉世不深,盲目用粗制滥造的一支仙鹤草止血针去抢救内出血的崔大爷。他死的样子很恐怖,肺动脉大破裂,血从喉咙里涌出。我奔到公社医院时哭得像泪人儿。在那里我接受了一笔交易,离开村庄去大学深造,永远不对人提起公社医院研制假药劣药的问题。

未曾料那一把抓药的戥秤在几十年后又由金善宣交给我。我摸着细长的枰杆和铜色铁砣,细思极恐,我曾用它给患者抓过无数次中药,依然记得配方剂量的度数。但是建立在阴阳五行之上的中医药学很像一种有意或无意的骗子,无法界定和证明疗效。假药劣药发生后我多次听说仍有人在制造罪恶。一个当年十分迷信中草药的赤脚医生,该怎样跟金善宣解说要衡量中草药对生命的全部意义?

 “啪”地一声枰砣从手中滑落,发出了沉重的响声。金善宣和他的儿子看到我脸色苍白。他们不解我在戥秤上怎样挣扎以求能说出崔大爷死亡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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