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熊本和关东震灾的流言为视点

刘静华

一 关东大震灾与其悲剧
   
岛崎藤村是日本近代文学的大作家，是自然主义文学的奠基者。他的几部巨作都是以‘告白’的形式，来叙述日本从幕府社会转型于西方文明的近代社会时给民众带来的困惑，迷茫和痛苦。比如《夜明前》的主人公青山半藏，《家》的主人公三吉等，他们都在时代变革中苦苦地彷徨、挣扎、思考。他们知道自己身上的重负是时代的产物，但是却没有力量摆脱这副枷锁。关于这些课题的研究无论是中国还是日本都数不胜数。但是明确地论及岛崎藤村先锋思想的课题，至今我还没有读到。今天在调查熊本和关东震灾时，忽然发现了他在自然主义文学思想以外的新思想。即在关东地震时写给长子的《给孩子的信》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他隐喻地反思和批判了当时的社会。下面通过两个地震的流言所反映的不同的两个社会，来阐释一下岛崎藤村的先锋文学思想。

岛崎藤村
   
熊本地震和关东大震灾（1923年9月1日）相隔将近一个世纪，然而却有一个共同的流言：‘朝鲜人往井里投毒了’。当大家议论起这个谣言时，都会不约而同地说：‘这流言是受关东大震灾的影响’。可见历史对人们思想的左右是多么根深蒂固，多么令人费解。但是，人类毕竟进步了，因为这等流言终于不再重演关东大震灾时代的悲剧了。其悲剧是起因于震灾后无根据的流言的。什么‘朝鲜人放火了、朝鲜人往井里投毒了、朝鲜人来袭击我们了’等等。这些流言虽然只是出于人们内心中不安的反射，可当局警察对朝鲜人却立即采取了监督、追杀、遣返回国等等手段。工藤美代子在著作《关东大震灾－虐杀朝鲜人的真相》（产经新闻出版社2009年12月）中对该事件有过详细的论述和批判。一个世纪以前的日本社会十分动荡，不仅民间发生了杀戮事件，文学领域也有过虐杀行为。在各种文学思潮兴起的上世纪二十年代，当时的政府感到十分恐惧、十分担忧。于是趁震灾混乱之机，对安那其主义文学的日本领袖大杉容和妻子伊藤野枝以及外甥橘宗一下了黑手。当时，大杉容的外甥还是一个七岁的孩子。（参见《大正文学史》臼井吉见 筑摩书房1982年）

二 熊本和关东震灾的流言
   
熊本地震发生后，网上和民间也流传了很多流言蜚语。‘什么朝鲜人往井里投毒了、鹿儿岛的核电站失火了、狮子从动物园里跑出来了、大型商场失火了、更大的地震就要来了’等等。当初令我们十分困惑，甚至有时真的半信半疑。因为在整个城市失控的状态下，什么事情都是有可能发生的。除了此类的流言以外媒体还报道了一些重灾区的恶人恶事。在地震最严重的灾区发生了很多偷盗行为。媒体在大呼人们要注意要警觉的同时，还报道了一项令人义愤填膺的事件：一男子在灾区最危难的时刻冒充工作人员闯进一女子房间欲行侮辱被捉拿。说到这里大家还迷信日本人最礼貌，最守规矩吗？是的，大部分的日本人是优秀的。但是哪个国家大部分人不优秀呢？这些事件说明了人之复杂、说明了人所集聚的地方，总是难免发生不法行为的。尤其是在特殊环境下和特定的混乱时期。否则为什么世界上每个国家都有那么多的监狱呢？！

   
岛崎藤村（右四）等合影

关于混乱时期的流言蜚语，不仅仅是熊本地震时才有的。近不说关西淡路和东日本大地震，远说一九二三年的关东大震灾吧！那时的流言非但恐怖，还造成了上述的悲剧。著名文学家岛崎藤村在《寄给孩子的信》（藤村全集第7卷筑摩书房1981年版）中，对地震的流言有如下的描述：
   
＊注意了注意了，有人放火了。（‘＊’是笔者注的）
    ＊万一言传中的‘敌人’来袭击我们的话，怎样才能跳过那高墙？怎样才能
      在大树后面藏身呢？大家各自好像都在思考这样的问题。
    ＊敌人来了敌人来了。
    ＊大震，大火，旋风，海啸 —— 在这些所有的天变地异都好像要袭来的时刻，
      为一些细微见闻所波动的不仅仅是孩子，无法休息无法入睡的大人，此时
      此刻也都像个孩子了。
    ＊注意了注意了，有人往井里投毒了。
    ＊今晚十二点又要有大震了。在震后的第三天晚上人们又传言开来。
    ＊其实，与其说言传中的敌人的袭击，我们更恐惧的可能是我们自己内心中
      的幽灵。被这些流言刺激着，我们怕自己把本来不是敌人的人当作了真的
      敌人。
   ＊那个时候如果有报纸，有准确的信息该多好啊！
    以上是在东京受灾的岛崎藤村写给在长野县的长子岛崎楠雄的信中的一部份。这封信很长，共分三章。是写地震的状态，身边的人和事。以及作者自身的一些连想。并且在东京朝日新闻的晚报上连载了两个多星期（1923年10月8日～10月22日）。
    对此，小山铁郎在说〈岛崎藤村和关东大震灾〉（小山铁郎《生活在大事变中》作品社2015年）时，有这样的评论：
    ＊给我印象深刻的是：藤村反复地记述了震灾之后的流言，以及那些没有根
  据的谣言引发的日本人虐杀朝鲜人的行为。
    ＊他在起首处说：‘自震灾以来现在已是第三十三天了’。也就是说在写这封
      信时东京的戒严令还没有解除，所以在虐杀朝鲜人这一事实受到言论控制
      的当时，《寄给孩子的信》中藤村没用 ‘朝鲜人’这个词，一次都没用过。
      但是读罢此信，任何人都可以会心其内幕和含义的。他把没有根据的流言
      形容成‘幽灵’。
   
由此可见岛崎藤村信中所说的‘敌人’和‘幽灵’是暗喻朝鲜人的。那么‘我们怕自己把本来不是敌人的人当作了真的敌人’这句话，则可以试析为他对时代权力者的批判和反思吧！

三 《给孩子的信》的先锋文学思想
   
其实在信中的第一章结尾处可以更清楚地窥视到岛崎藤村的先锋思想：
＊令我遗憾的是这封中信有很多事都遗漏了。这封信只不过是记述了九月份四五天之间的事宜。可因为那时市内秩序没有恢复，停电的街上一片黑暗，夜幕一降临街上几乎见不到人影。因为那时赤色的微笑统治着这一带。因为那时在六本木一带，以为是可疑的敌人，刺杀后才知道是一个同胞青年。那个青年声音很小，叫他的时候他没有回答清楚就急于离开黑夜的大街，便被错认了。听说被警戒的人们拼命追杀，悲惨地死去了。（‘黑线’是笔者注的）
  
 不难看到，岛崎藤村在这段文体中隐喻了很多他难言的苦衷和无奈。先说起首句吧！试看黑线部分的‘令我遗憾的是这封信中有很多事都遗漏了’这句话的矛盾性。《给孩子的信》的信是一封描写得十分细腻的信。从身边写到心理；从自己写到他人；从景写到物；加上作者随时随地的一些连想，可以充分地看到岛崎藤村的周密安排。那么怎么会有‘很多事都遗漏了’的现象呢？！自然是不得不‘遗漏’的了。为什么？因为那个时代媒体被当局控制，权力者不容许喧嚷这个虐杀事件，如果不遗漏报社还敢登载这封信吗？！当时关东地区一片混乱，书信已经无法投递了。岛崎藤村担心长子从长野县前来探访，于是写信劝阻。同时长子也只有通过报纸才能了解到父亲们的安否。一个文学家的信自然不仅仅是一封家信，那里洒进了文人的悲叹情怀。目睹各处的火灾，一幕幕的杀戮情景令他哀婉又绝望。所以这里所说的‘遗漏’应该是无法写出来的、不得已的留笔罢了！不然他为什么会遗憾呢？！
  
 再看文体中黑线部分的三个‘因为那时’的重叠句。第一个‘因为那时’写的是当时的东京没电也没有了秩序，天一黑就没人敢上街了。第二个‘因为那时’写的是‘赤色的微笑统治着这一带’。那么这‘赤色的微笑’该作何解释呢？笔者认为这里最清晰地蕴藏了作者的先锋文学思想。虽然这是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句子，但是连同下文的‘统治着这一带’再推敲时，就会感到这里的‘微笑’不怀好意，笑得不坦荡，甚至充满了血腥味。换言之，这个词的指向应该是当时统治着东京的权力者吧！接着的第三个‘因为那时’是写一个被误杀了的日本青年。试问作者为什么没把这件事‘遗漏’掉呢？！不言而喻他感到这场杀戮荒诞、他怀疑这场杀戮、他反对这场杀戮。也就是说这三个重叠句是在说一个摸不着、看不见的魔掌控制了整个社会，在那混乱和死亡交界的黑暗日子里，想让长子尽快得到自己的信息，他只好避开敏感的文字——朝鲜人。在这封信的开头岛崎藤村就写下了这样的场景：
   
＊我从十番走着到了麻布区役所附近。那时，我目睹了平素看不到的一行人。
他们排着队，在穿着白色服装的巡警的护送下向六本木方向走去。有宽阔 体魄的，有颧骨突高的，有长脸颊的。看到他们那独特的眼神我就领悟了这一百来人的队伍是什么人了。那里还有两三个好像才十六七岁的少年。这些人正是三十几天前被市民们认做可怕的幽灵的人们啊！他们在秋季蔚蓝的天空下，手拿包裹，保持着各自的习俗。戴着草帽的人的帽檐任凭秋风吹着，在街边上排着队匆匆地走着。也有挽着绿徽章保护着队伍的人，好像是这一行人的班长。目送着大概前往芝蒲的归国之路的他们，一种无可名状的情感涌上了我的心头。
   
正像小山铁郎所说：‘《寄给孩子的信》中藤村没用‘朝鲜人’这个词，一次都没用过。但是读罢此信任何人都可以会心其内幕和含义的’。不是吗？上述的文体不正是描写朝鲜人被遣返回国的场面吗？！在‘很多事都遗漏了’的信里，被权力者控制的这个事件却没有遗漏，并且被反复地书写、哀婉地书写。笔者认为这说明作者与当时的时代权力是对立的、是有内心抗争的。否则，他不会把这个事件描写得这般细微、这般反复。更不会见到被遣返的一行人时心头涌起‘一种无可名状的情感’。

四 熊本地震和人们的冷静
   
近于一个世纪后的熊本地震，与关东大震灾相比我们没有看到虐杀事件。而且在最混乱时期人们不但非常冷静，还自主性地组成了自愿者的队伍。三个多月以来余震虽然不断，除了上述混乱时期的恶人恶事以外并没有发生人与人之间的自我相残事件。对‘朝鲜人往井里投毒了’的谣言，大家只是皱皱眉头，鄙之一笑，话题也就结束了。
 
  余震最近虽说好像已经没什么感觉了，但偶尔还是会让你啼笑皆非。比如周日傍晚我和夫君一边做晚饭一边说：‘这些天还算安静啊！余震终于要结束了’。可我刚关闭炒菜的火，咚地一声房子就颤抖了起来。接着电视就紧急通知：熊本县一带刚才发生了四级地震。灾后的三个月以来大家的生活一直都是如此，无论何时何地心里都要记住我们生活在灾区，走路时，放东西时都必须留有余地。只是进入梅雨季节后余震少了，大雨却下个不停。于是媒体的注意力似乎又都集中到洪水和塌方地段了。但是地震仍然是熊本县的大课题。需要修缮的道路、房屋、大型公共设施、仍然在避难所里的数千人的生活、以及灾民的身心健康、震后的记事与反思。这一系列的事宜都平静地，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有时会让你忘记自己生活在灾区。这使我们不能不感到社会进步了、人类成熟了。但愿历史的车轮永远向前而不倒退。

2016年7月15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