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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海玲:香江旧事之程太的故事
日期: 19年01月4期
杜海玲:香江旧事之程太的故事
中文导报 笔会专栏
三家村 杜海玲

穿过岁月悠悠的河,往事在深处透出细碎的光。

程太是一位优雅美丽的女士,五十来岁年纪。用温柔好听的声音,说渗透了上海口音的粤语。她总是慢条斯理的,从来没有匆匆的行色。

程太有自己的姓,是一个很显赫的姓,来自从上海去香港的一个大家族。我见到她时,她就叫程太,所有人都叫她程太。只有厂里广播让她接电话时,听见过她的全名,很文雅温婉的名字。
程太应该说是我的贵人。

当我初抵香港,乍进电子厂,坐在一列女工中间时,只一天,就被安排去做更简单的工作了。因为手笨,也许因为年岁小。不过我亦见过小时上海邻居女孩学龄前就用棉线勾出大片大片的台布。而且,之前我在《新蒲岗的女工》里写过的智荷,以精湛的手工按照图纸做所有电子零件的样板,其实也大不了我几岁,所以,大致上手笨这个事实得承认。

生产线上女工是计件工资,每人面前有一个小盒,放做好的零件。以我的笨拙,估计连最基本的件数也完成不了。于是组长将我带去质量检查部门,那个部门里有一件简单的活儿,用镊子将一根像铁钉一样的零件放到仪器里,仪器上会显示数字,按照数字将零件归类到塑料盒里。
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位从海南岛来的大姐,叫阿毛,30来岁年纪,满面的风霜,皮肤黑而且粗糙。独自带一个女儿在香港。阿毛不爱说话,她来自海南以及有一个女儿,都是被我问出来的。如果我不主动发声,她可以一天不说话。但是她有绵羊一般温顺的眼睛和浓黑的睫毛,有腼腆憨厚的笑容,拿出海南岛的椰子糖给我。

我们并排着将零件一根根放进测试仪,那是件乏味的事情。就这样大概一个月样子,我第一次见到程太。程太捧着资料夹子,慢慢地经过厂房。从我面前走过时,又折回来打量。过一阵,程太又来了,还带着两个人。那个时候我已经能听懂不少粤语了,大致明白程太想要我去做她的助手。

程太后来告诉我,她找一个这样的女孩子已经很久了,尤其得知可以与我说上海话。她问我是否愿意去资料部工作,她会教我画图和管理资料。

当年在办公室工作,首要的就是打字。工程部的人问,她会打字吗。程太带我给工程部的部长和工程师面试。说是面试,已经在程太的强烈要求下内定了,但过程也是需要的。所以,我就坐在了工程部的打字机前。当时我刚刚在夜校的商务课程里学了哪个手指放在哪个键上,指法正确,但速度极慢——需要时间熟悉和记住键的位置。

面对打字机,是那种古老的,将纸张塞进去,然后手动操作的打字机。我的左右和身后是林部长、何工程师和程太。我看着部长打开的一份英文信件,心里很慌张。以一种豁出去的心情,艰难地在打字机上寻找字母的位置,那一刻周围安静,只有打字机的字母终于被找到后发出的艰涩的响声。他们三人都无语。部长和工程师默默地走开了。

幸好,打字这种事情,只要练习,很快就能让手指在键盘上翻飞。打字做文件、帮大家从很多文件柜里按图索骥找文件,很快就轻车熟路。

工程部的门口贴着“工程部重地 闲人免入”,除了工作人员,只有厂长和生产线组长为了看资料而可自由出入。而隶属于工程部的资料部又在最里面,用隔板隔出的小天地,抬头可以看到工程部的几个人,听到部长叫智荷做样板。资料部里有很多个大型的文件柜子,两张办公桌,一台打字机。我和程太就在这里相处了近两年。

比起我跟着她一起归档的资料,打过的字,画过的图纸,我记忆深刻的是她对我叙说的家常。
每天早上,程太来了先泡一杯咖啡,吃几块全麦饼干做早餐。我们当时有打扫卫生的阿婶,阿婶每天早上来都特别为程太洗净杯子。阿婶十分敬重程太,清扫完若有机会与程太搭话便要倾一倾(聊一聊)。有一次听她对程太说私房钱:“我一处有10万,一处有20万,只有一个女儿知道”。原来资本主义社会扫地的阿婶也有存款,当时我想。

程太的先生程先生(香港称作程生)也在我们厂里工作,有时候程生会来我们资料部,一个敦厚的中年人。他们育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已经结婚,嫁给了一个船员,结婚几年未有生育。程太对她说得不多。占据程太话题的是她的小女儿西莉亚——香港人都取个洋名,以至于我以后还会写到的新蒲岗的OL们,我也都只记得她们的英文名字了。

西莉亚是做保险业的,业绩很好,程太愤愤告诉我周围有人嫉妒西莉亚业绩好,说她那是因了美貌的缘故,其实西莉亚全凭努力。程太还曾自豪而欣慰地对我说,她陪女儿去健康检查,出来后,女儿告诉她,医生说的,她身体十分地健康,而且,十分地,冰清玉洁。

又有一天,程太一早上开始就唉声叹气,后来终于忍不住开始对我倾诉:“我昨天,在西莉亚的包里,看到了一样不该看到的,我不敢相信女儿已经有的东西,我的心里好难过。”

我问是什么,程太说你也不懂。

我如今想来想去,我能想到那时对程太来说最严重的事,莫非是看到了女儿的避孕用具?作为上海好人家出身的程太,这个震惊大概不小。

我在资料部见过来找她妈妈取什么东西的西莉亚,画着灰蓝的眼影,高大丰满,气场强大,进来时就如一阵美丽的风吹进。程太端淑雅静,西莉亚则是艳丽时髦而充满自信。

西莉亚去了瑞士。她一直都想去国外读酒店管理,终于有了机会。经人介绍,去瑞士半工读,她住在瑞士人家里,为他们照看两个婴幼儿,得到住宿和伙食以及去学法语的费用。她寄来在瑞士的相片,在阿尔卑斯山脉滑雪的,抱着瑞士幼儿的。每次她的信都由程太在办公室细细分享给我听,她在瑞士吃兔子肉怎么也吃不惯。

再后来塞西莉亚的签证要到期了,嫁给了一个瑞士的中年男子。婚礼的照片上塞西莉亚穿着婚纱和一个外国人一起,是在有洋房的花园里,有人拉着小提琴,有人在跳舞,有很多人在庆祝。这样的场景让程太似曾相识,想起了从前,在上世纪四五十年代,还可以穿很多漂亮衣服的年代,程太也曾在阳台上望到男友来接她去约会,她在衣柜前对着衣裙不知要穿哪件。说起这些的时候,程太的声音也变得更轻盈好听了。

在那些相处的岁月里,程太对我一直都亲切而关照。然而我竟想不起与她最后道别是怎样的。那个年纪不懂人生足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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