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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长声:从恐怖到科幻
日期: 18年03月3期

李长声
   
差不多二十年前写过一篇关于日本恐怖小说的短文,有这样的一段话:
美国的迪恩·昆兹(Dean.R.Koontz)本来是二流科幻小说家,看见斯蒂芬·金(Stephen King)独树一帜,大畅其销,于是也转向“现代恐怖”,变成身手不凡的恐怖小说家。这两位美国恐怖小说家是日本眼下正流行的现代恐怖小说“祖师爷”。所谓现代恐怖小说,往往都含有科幻的因素。似乎欧美作品多以物理学为题材,而日本作品的主流是生物学,即生物恐怖小说,如濑名秀明的《寄生夏娃》(细胞内的线粒体变成怪物向人类挑战)、梅原克文的《二重螺旋的恶魔》(人的脱氧核糖核酸中有内含子,似乎毫无用处,里面却封存着太古的恶魔)、中井拓志的《左手毒行》(把病毒作为机器人携带脱氧核糖核酸的行动程序对生物体内部施行管理)。其背景在于近年来生物技术、遗传基因工程等自然科学飞跃发展,引人瞩目。对于人来说,自己会变成什么,人变成非人,大概是最为恐怖的。

斯蒂芬·金(Stephen King).来源: "Pinguino"

   
铃木光司的“环界”系列小说大致也属于生物学范畴。恐怖与推理这两种类型小说都算是娱乐文学,而且是知识性娱乐。推理小说使人紧张,在迫近的危险中享受快乐,而恐怖小说让人汗毛倒竖,那是一种肉体先于精神的恐怖,过后也破涕一笑,深思莫须有的现实。“环界”系列第一部《链(RING)》出版于1991年;这个小说以及据之改编的电影被译作“铃”乃至“午夜凶铃”,可除了作者姓铃木,哪里也没有铃,真令人莫名其妙。铃木光司好亮出两胳膊肌肉,说练成这样子是为了保护家庭,常被人当作体力劳动者,却是在家里做“主夫”。志向当作家,上脚本学习班,给同学们朗读的习作即这个《链》的原型。当初只是想写得有趣和出人意外,似乎不曾考虑到利用“科学”。

    《链》的连锁起因于奸杀:长尾感染了天花,是日本最后的天花患者,“不知从哪里涌起冲动,天花的发烧夺去了控制能力”,在南箱根疗养所的树林里强奸了贞子。“行为结束,贞子用强烈的视线盯住我,仰着身支起双膝,伶俐地用胳膊肘慢慢往后退。我再次看她的身体,以为看错了:那皱巴巴的灰色长裙卷到腰际,也不遮掩露出的胸脯,阳光忽然照到她往后退的大腿根,清楚照见了黑黢黢的小疙瘩。抬眼看胸脯,那里有形状很漂亮的乳房,再低下视线,那里,被阴毛覆盖的耻丘底下长着分化发育很完全的睾丸。”长尾是医生,知道这叫作“睾丸女性化综合症”,俗称阴阳人。兼具男女性器,是“力与美的完满象征”,贞子就是个长尾从未见过的美人,比他年长二十岁的田中医生也这么说。贞子具有特异功能,于是一句话飞进长尾的脑子里:我要杀了你!长尾本能地自卫,掐死贞子,丢进一口老井里。千里眼、意念之类的特异功能早在明治年间风行过,铃木的想像则是把特异功能和天花病毒相结合,贞子的“怨念”附着到录像带上,谁看了谁死,也就是报复社会。无辜的人一个接一个死掉,而罪犯长尾将近三十年后还活着,开着长尾医院,这种小说总有点“玩忽”人命。不消说,往下读峰回路转,无非要破解录像的诅咒,也就非借助科学不可。


   
手塚治虫

五年后(1995年)出版续篇《螺旋(RASEN)》,又过了三年(1998年)出版《环(LOOP)》,这三部作品构成了“环界”系列。大概并非有预谋,而是写了一本又接着写下一本,犹如那个关键词“自我增殖”,即便把人物写死了也可以找个说法让他复活,自成系列。铃木光司是文学系学法文的,不像濑名秀明出身理工科,跟科研什么的完全不沾边,以致外科医生、小说家石黑达昌对于他正确地运用医学知识,使专门学识升华为故事,“常常觉得不可思议,帮助小说家的医生参与编故事到什么程度呢?或者在构思阶段几乎是合著似的关系吧”。铃木曾鸣谢医生中野几太,医学领域的问题“托他的福,荒唐无稽的故事得以有些许现实感”。还说过:“和北野教授交往能得到莫大的启迪,多么荒唐无稽的询问也迅速给予回答,若没有他的灵活头脑,恐怕就完不成《环》”。北野宏明被称作日本研究人工生命第一人,铃木家距离他的研究室不到五分钟。
    铃木创作《环》之前阅读科学书籍,获悉了兰顿(Christopher Langton)的研究。1987年兰顿提出人工生命的概念——用计算机系统等建构交配、增殖、运动、摄食、学习、适应、进化等生命所具有的各种活动,进行模拟,以加深对现存生命的了解,弄清生命现象特征的各种原理。铃木“想知道生命到底是什么,包括人在内,世界会怎么样。加进科学知识也是这种愿望的表现,即寻求答案,从一切角度来理解世界。”《链》用特异功能之类的怪异使人恐怖,而《螺旋》从医学、分子生物学解释,已偏向医学小说。到了《环》,揭示《链》和《螺旋》的世界原来在超巨大的计算机内,人物都生活在假想现实的“环”当中,而病毒越出计算机程序与现实世界的境界而危及人类。“环界”系列越来越不恐怖,变成了SF,即所谓科幻,用计算机的虚拟生命系统和基因工程技术的人工改造生物系统探究生命之谜,生命怎么样诞生,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好生叫那些寻求恐怖与刺激的读者失望。
   
《链》引爆现代恐怖小说热,铃木光司被封为“恐怖小说家”,但他本人不喜欢这个头衔。英国作家玛丽·雪莱被称作SF的鼻祖,她1818年出版的的《弗兰肯斯坦》是恐怖小说的先驱,科幻与恐怖本来是一回事。恐怖不是人造成的,而是对未知的恐怖。超乎想象的科学也令人恐怖。有时可怕的并非未知的怪物,反倒是越做出煞有其科学的解说越引起惶恐。科幻基于科学的想象描写未来社会的人,尊重科学精神,不能无视或违反科学的基本原理,但不拘泥于科学的细节,与小说的情节构成表里一体。科幻(science fiction)与奇幻(Fantasy)同样是幻想的文学,但奇幻乃至魔幻不利用科学,而是玩魔术。一个国家的科学、技术、产业以及社会的发展和该国科幻文化的进化之间必定有某些关联,日本战败后的《铁臂阿童木》和《怪兽哥斯拉》是典型。科幻是拘泥于题材的文学,诸如宇宙(旅行、移民、外星人乃至战争)、时间(过去与未来,改变历史或世界末日,富有哲学性广度)、机械以及机器人与人工智能、异界和异维空间、改造人以至克隆人。科学尚不能解释的现象,或由宗教阐释,或由科幻作家加以描写及解说。科幻是可能成真的梦,恐怖小说也并非噩梦。
   
铃木光司把创作“环界”三部曲时割爱的细节展开来,又写了三个短篇,1999年合集为《新生(BIRTHDAY)》。十多年过后,2012年出版《S》、2013年出版《TIDE》,再续贞子,从“环界”系列来读,似乎有蛇足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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