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agisa Ōshima and Ryūhei Matsuda at Cannes in 2000。摄影：Rita Molnár

那天，我在公司突发高烧，在附近的诊所确诊为流感后，按公司规定回家休息。熬过了两天多的高烧和欲裂的头痛后，体温终于下降了，但整个人依然是昏昏沉沉的。我吃着早餐打开了电视机，正赶上一部电影，听到片头单调而震撼的吉他的低音，头脑忽然清醒起来。

如血的残阳，抽血器，盛满刺眼红色血液的血浆瓶，被夕阳染成红色默默地等待卖血的表情木讷的人群。画面满是褴褛的衣衫、嶙峋并半裸着的胸袒。

那个破烂低矮的小屋是非法的血液採集点，没有找到当天短工的劳动者会无奈地走进这个小木屋，用鲜血换取300日元（注：当时一天的短工的报酬是500日元，300日元应该大约相当于现在的6000日元）。离开这里，他们会走进一个更加破烂的小酒馆，用劣质的酒精去补充刚刚失去的宝贵的血液和水分。

当衣衫褴褛的人群从小屋里散去后，画面中只露出双手的中年男子的卑猥面孔终于出现了，他得意地把血液放到简陋的冰箱里，抓起酒瓶高高仰起头，痛快地灌了两口后，用贪婪的目光望着小屋另一角正在换衣服的女子的背影，冲动地走过去紧紧地抱住她，但却被突然甩了下来，霎那间他的喉咙上被顶了一把锋利的匕首。手持匕首的就是女主角花子。

影片里最令人震惊的一幕是，花子亲眼目睹自己心爱的人为了保护她，被枪弹打倒在火车轨道上后，用生命里最后一点力气死死地抱住黑社会老大并和他同归于尽。
“人死了就一切都结束了”，花子毫无留恋地看了最后一眼后，头也不回地走进了破烂的小酒馆，喝下一大杯烈性酒后终于爆发了。她紧紧抓住自称日本独立战争可以改变社会和生活现状的“战争煽动者”的衣襟，急切地问道“真的这个世道会变吗？”，“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个世道能变得好起来吗？”，“这里的无家可归的人们会消失吗？”，“这里的贫民窟会消失吗？”。

是的，这里的每一个人对生活都是绝望的。小酒馆里的人们用木然、冷漠和嘲笑的眼光望着眼前的一切。暴动终于发生了，人们开始打砸小酒馆，“战争煽动者”狞笑着拉响了私藏的手榴弹，破烂的木屋和小酒馆等一切都在爆炸和大火里化成了灰烬。天亮了，人们终于醒悟了，因为他们的拥有的仅有的一点点都随着大火而消失了。这时回响起画外音“干活了，干活了”。是呀、只有劳作，只有卖血，只有偷盗，只有去“干”才能“活”下去。

电影里所表现的一切都是令人震惊、震撼的。这是一部什么电影？这里面的垃圾遍布、污水横流的街道是哪里？这些衣衫褴褛的人们是谁？这些人就是现在以注重服饰，讲究公益、礼让和礼节的日本人吗？这些就发生在现在世界屈指一数的发达国家的日本吗？

这部电影名字就叫做《太阳的墓场》（太陽の墓場）。导演:大島渚，脚本：大島渚。以五十年代末大阪茅崎、新今宮一带，日本最大的短工劳动者聚集地作为背景，描写这里的人们如同在生命的边缘挣扎一般的生活。

在这部电影中，可以看到日本在高速发展初期，社会、城市中黑暗的一角。生活在这里的所有的人，不论是体力劳动者，还是黑社会、小偷，人们唯一的目的只有两个字“生存“。这俩个字主宰了这里的一切。为了生存，人们可以去卖血，可以去抢劫、偷盗，可以逼迫女孩去做娼妇，也可以杀人。“生存”这两个字不仅吃掉了人们所有的道德和美德，也吃掉了这里有关美好的一切。

战后日本在美国的影响下、获得了民主宪法，成为亚洲第一个较彻底实现民主政治的国家。在经过战后充满混乱的重建后，幸运地遇到朝鲜战争引起的“战争特需”，工业产业开始复苏，国家经济开始走上发展的轨道。在其它国家看来日本作为一个亚洲大国，又重新站立在大国中间了。

然而，我们在这部电影中可以看到，在一个没有强大经济基础的民主政治制度的国家里，底层人民和他们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他们的生活和社会的先进民主制度丝毫没有、也不发生任何关系。他们是支撑这个社会的最底层、也是被抛弃的一群，近乎赤贫般地一无所有。他们的一切都是脆弱的，包括他们每一个人的生命。

很多新华人都是在1980年代后期或1990年代来到日本的。在经历了持续发展的七十年代的“神武景气”、八十年代末的泡沫经济后，过去的一切都被改变了，几乎已经见不到1960年代那个日本社会的影子了，到处是高楼大厦、公园、图书馆、音乐厅等等可称豪华的公共设施，日本就是先进国家和现代化的代名词。

但这部电影告诉我们，日本这个当今极为发达的国家，她的人民也在绝望的日子里忍耐过、煎熬过。不仅那时社会底层的人们和他们的生活是近乎绝望的，和大島渚导演同样有正义感的左派知识分子们，也同样用绝望和迷茫的目光眺望过这里发生过的的一切。

日本社会的发展终于超越了当时人们的想象力，包括大岛导演发出过的“这个世界会改变吗？”的强烈疑问。但是、大岛导演并没有问错、被大岛导演质疑过的那个过去的时代的社会现象和问题并没有消失，1960年代水俣病、四日哮喘等为代表的环境污染病症在日本各地发生了，1970年代的反政府反美安保运动如火如荼地展开了。想到这里，我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丝冲动，真想赶到大島渚先生墓前为这位不屈的巨匠点燃一枝香。
在此向各位读者推荐《太阳的墓场》这部电影，并希望深入了解它的作者兼导演──不朽的伟大的左派巨匠大島渚。

(写于2017年3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