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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雪霏:当下光景——《日常日本》序
日期: 17年07月3期 评分: 10.00/2
房雪霏:当下光景——《日常日本》序
中文导报 笔会专栏
杂记帐 房雪霏

1989年10月2日,我在上海虹桥机场乘上中国国际航空,在大阪伊丹机场着陆踏上日本。那一年恰好是日本新年号平成元年,2015年的现在是平成27年。《日常日本》就是对这27年间各种日常光景的随录。

这个随录的随,既是随时随地的随,也是随兴随意的随。因为是不经意的,多是生活中亲历实事的具体描述,没有深层文化探究,可以说是一个侨居者眼中原生态旅居生活的文字图谱。话题比较宽泛,但多止于表面的自然记叙,如同像素不够好的图片,浮光掠影,照射的却都是真实景象。某一天的某个时辰,眼前的一抹光影,在我心里牵发起一丝涌动,便成为一段记录。所以,既没有清晰的主题,也没有构思立意遣词方面的同一性,记录时间多在电脑网络开始普及的上世纪九十年代后半到2010年之间。

1996年春,走出奈良女子大学,结束为期7个年头的大学院生活,进入高校做契约教师。从那时起,时常写一点随笔式短文,偶尔发表在华文报刊上。从1990年在一家大学外语系兼任中文教师起,先后在不同机构担任过各种身份学生的汉语老师。有公立私立高校、报社文化设施、民间文化馆、企业汉语培训、个人一对一、自发团体等等。

最近,使馆资料显示在日侨居华人已超70万,同时,赴日旅游者与日俱增。每一个人心目中都有一个日本。我看到的、知道的、经历的、以及正参与的日本,就是《日常日本》这样的。十几年前,国内两位诗人朋友来访,接触两天后留下一句诗样的感言:你们是两块保存完好的八十年代化石。所以,这里的有些文字在今天的读者看来也许会同样有种“化石”感觉,尽管现在已经是2015年,进入微信时代后,文字信息的发布传播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变化,但是,我的视角和观念都和这些记录一样留在了彼时的当下。如果说这里涉及到的零散碎片组合起来是一道描绘日本日常的风景,那么,它与荧屏或导游观光文字图片不同的地方,也许会引领读者进入某一天的日本,走上某一条路,进入某一条街,站在路边街头,安安静静地体会只有置身其境才能感受得到的临场气息扑面而来。

半年多以前的2014年底,就在进入即将提交本书文稿的时候,体检结果被乳腺科专家告知身有疾患,“恶性,必须立刻开始手术前的化学治疗。”由于无知而淡定的我,居然跟医生交涉说自己比较忙恐怕没有时间看这么麻烦的病,还一脸天真大义凛然地问:“大夫,如果不接受治疗会怎样呢?”医生说“会危及生命。”

全书都是记叙日常的话题,在集成之际,遇到非日常性的冲击,其到来之突然之避之不及,告诉我无常也是可以不动声色随时降临的日常之常。正因为如此,使习以为常的一切寻常事具有了与生活和生命同在的内涵。日本的新学期开始于4月,每一年的起步都如同万象更新的春天一样,朝气蓬勃,不觉疲惫,亦无多少岁月流矢的感觉。近三十年一如既往的日常日本,突然出现一个“恐怖事件”般的事实必须面对,迫使我与这个社会发生涉及到身体乃至生命与灵魂层面的关联和接触,从而让这些日常记录看上去多了几分有关人生的自然属性,也就此有了一点大于异域见闻的意义。当被宣告为一个癌症患者的时候,回头重看这个曾经对小事琐事倾注过心思笔墨的自己,也欣慰,也唏嘘。希望这里记录的内容能够对读者认识真实客观的日本有帮助。

去医院接受活检手术那天,潜意识中有一种要进入重要仪式的感觉。

找出一件很多年没穿的酒红色尼大衣穿上,出门前拍一组照片。每张图片上都有笑容,神态恬静,知足暖心的样子。照片上微笑的人,持着她的生命向命运低头,态度谦恭地说:好吧,我们合作。命归运掌管着,只好含笑臣服。可是,尽管心里已经确立起与生死相比皮毛肥瘦无足轻重的态度,内心里那些柔弱纤细的地方依然敏感。

化疗开始几周后的一天早上,梳妆镜前,梳子带下成团的头发。忽然就再也举不动木梳,泪珠滚落在洗脸池里,砸在刚刚落下的发丝上,像是在抚慰这些无辜的头发,向它们哭别。女儿的手在我的肩背上轻轻抚擦着,没有对话,泪却越发止不住。开始是为头发而流,之后是为她那细软的心温柔的手。但是,治疗进入三个月的时候,关于脱发以及体重增加等等来自各种副作用的心理抑郁就不再构成压力。

在医院举办的一次沙龙活动中,10名出席者都是乳腺癌患者,年龄小于我的占半数。自由发言时,两三个人刚一说话就哭起来。其中两个人是复发,不到40岁。大家感到痛苦的共同点是脱发。我发言表示能在日本接受及时公平的治疗感到幸运,对无微不至的医护人员和在药物研发方面作出贡献的人心怀感激,与生命相比,失去头发和乳房无足轻重,还说了“当为鞋子不合脚而烦恼时,想一想有的人没有脚”。座谈会间歇时主持人和护士红着眼圈过来向我表示感谢,感慨于思考角度的不同如何重要,我想这是因为我是一个外籍患者所持有的思维带来的效果。在接受癌症治疗的国内朋友那里听来的一些情况,更加强了我这层知足心理。跟家人说了我在沙龙的发言情景,被孩子调侃说“妈你原来也会煽情”。

当头与发没有了关系,心静了许多,似乎少去了一项不小的纷扰。不是如何豁达了,而是习惯了,凡事一旦日复一日,就有了日常性质。照常上课,照常移动在大阪京都之间。走出化疗室一个人慢慢向车站走,虽然虚弱无力,但是内心却为自己能够自助自理而骄傲,这个骄傲让我有信心有力量。进入第二疗程之后,第一疗程毛囊受到颠覆性攻击连根脱光的头发,在停药后的几星期空隙里长了出来。如果不是中上这个大彩,恐怕一辈子也没有机会对自己的脑型一览无余,也不会知觉到亲友对我倾注着如此殷切的关怀。做化妆师的女儿几次说“妈妈现在这个头型很酷啊!再佩戴一个单只耳环,特有艺术家范儿!我觉得妈妈出门不用戴发套。”这时候硬要于公众场合展示真相也是一种叛逆,我毕竟还不够诗意到这么不流俗,发套、帽子、口罩、眼镜、围巾、手巾、披肩、体温计等等这些已经成了我身体和生活的一部分,一样一样装戴,没有特别不舒服的时候,准备出门行头掩饰病姿,不仅不觉得麻烦,反而有点愉快。这些特殊时期必需品的选择搭配,是一项包含美学元素的审美活动。所以,8个月总计16次术前化疗实施期间,尽管经历了各种不适,但是基本没有遭遇网络文章中所说癌症患者常见的自卑绝望等心理障碍。

一场病给我打开了看日本的又一扇窗,同时,也打开自己人生空间的一道门。以前,完全不知道走廊坐满人的医院也是日本社会的日常光景之一。无论住院治疗还是门诊注射,接触到的医护人员以及处于各阶段的各种癌症患者,都让我一天比一天平静安然,让我认识到眼下的现实没有那么糟糕,让我知道了病痛和死亡都是人生的一部分,而且是重要部分。化疗期间从来不打怵去医院,近两公里的路途,身体状态允许时背着双肩包步行去,轻松愉快,感觉是朝着光明的方向走。在医院里,总是有一种感恩的心情,如果没有医疗科学研究者们的努力,今天的我将无以获得救助。虽然总是有人在医院临终,但是我把这里看成是我人生之旅的一个驿站,这里的工作人员都是我的天使。我在这里歇脚喝茶,接受亲切周到的检查,不畏脱胎换骨。

癌症患者越来越多,这是一个人类规模的现象。可是,无论怎么多,对于摊上的人和家庭来说,都是一个天大灾难,一个恐怖事件,一场生命受到空前威胁的人生暴力袭击。无论对于谁来说,一旦遭遇上,就成了命中注定,无法躲开。可是,沮丧失落和悲观恐慌都只能使自己陷入越发无望无助的困境,勉强振作也不是谁都能轻易做到。癌症也是百病之一,治疗水准日益提高。况且,与突发性心脑血管疾病相比,此症尚有一抹温情,那就是即便晚期亦非大限三五天就来临。把它看成是必须要经历的,接受这个考验,就像接受命运赋予我健全的智商、肢体、亲友、儿女这些并非人人都有的恩典。凡是注定的,便是命数,唯有应然。应然了,就有可能从紧张状态解放出来,从容面对,使其日常化,从而在非常态中依旧可以享受到日常的趣味。如果说疗病过程中有什么收获,那就是让我认识到活着的最好状态就是每一天每一刻都在各自的日常里,只有日常才意味着安泰。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里记录的内容如果对读者认识客观的日常日本乃至日常之于人生的重要有所帮助,我也不枉此生。

这篇本应该在去年底完成的“自序”,像一个一直提在手中怎么也放不下的包袱,里面包着这些日常,也包着半年多以来与病魔打交道的身心感受,既有惊心动魄,也有从容不迫。但是,碍于诸多症状导致的身体不适甚至意识涣散难以集中,一直未能着手理顺叠平,今天总算划上句号,尽管不够满意,就这样吧。做完这件目前我心中最大的事,把家清理干净,花儿浇足了水,完成一篇杂志的短文翻译,然后,就可以一心轻松地去住院了。三天以后,从手术室出来的那个我,将不再是癌症患者,而是一个亲身经历过的康复者和见证者。

2015年7月31日 大阪家中

【注:《日常日本》 房雪霏著 2017年3月1日北京三联书店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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