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撤离大兴:房租每小时涨700元 两天内搬空
日期: 2017/11/27 11:09
来源:后窗

一共三车,最值钱的是前年买的台式机,组装的,不到四千块。11月25日,刘自如和男友带着这些家当,从北京大兴搬到昌平区沙河高教园时,夜幕已经快要降临。12平米的新房子里塞着床、电脑桌和衣柜,狭小的卫生间几乎转不开身。

忙了一整天,看着屋里帮着收拾的志愿者,刘自如一屁股坐在床上,眼睛努力往上看,声音颤抖。她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

“这房子我租亏了你知道吗?偷着乐吧!”新房东在电话里大声说。他和刘自如定好的价钱是每个月1000块,第二天,同类房子最高涨到了每个月1500元,而且供不应求。一位和刘自如同住在大兴区狼垡镇曾淼公寓的同乡,在电话里和房东定好了每个月900元的租金,赶来后就变成了1600元,前后不过半小时。

“11·18”大兴火灾过后,北京市安全生产委员会下发了《北京市安全生产委员会关于开展安全隐患大排查大清理大整治专项行动的通知》:市安委会决定北京将集中40天开展安全隐患大排查、大清理、大整治专项行动。

很少有时间关注新闻的刘自如,点开一些同事转发的链接,才知道自己已被卷入了这次“大整治”的风暴中。在火灾发生的北京大兴西红门镇,一批人已经搬走了。

“当时想,又要搬家了,找地方吧。”刘自如神色如常,但说每一句话时都像在叹气。来京四年,她搬了四次家,前三次都是因为住的地方是违章建筑,被拆了。她搬怕了,花钱找了个正经的出租公寓。结果这一次,因为17公里外的一场大火,公寓属于“安全隐患”,她只能再次向城市的更边缘搬去。

人像蚂蚁一样,一个挨着一个

搬家这天早上,刘自如一出门有些慌,“这咋了,跟电视上打仗时候似的。”有些人的亲戚从老家赶来帮忙,镇里从来没这么热闹过,像集体大逃荒。

北京大兴区狼垡镇狼垡东路上,人们排成长队,等着来搬家的车。头发贴在脸上的中年男人手里拎着塑料编织袋,旁边的人拎着一个带有泥土的黄色塑料筐,一阵冷风吹过,有人缩了缩头。

刘自如站在队伍里,等着一位志愿者前来帮忙。她在微信朋友圈看到有人转发志愿者的电话,“本来以为是骗子不敢打,后来想没有比我们更惨的了吧,还能骗走啥。”很快,一家杂志的媒体女记者和她约好时间,开车来帮忙搬家。

从北京南五环搬到北六环,要走70多公里,绕过丰台区、石景山区和海淀区,最终到达昌平。一路上,很多搬家公司的货车驶过。刘自如觉得自己还算幸运,“现在租就租不起了”,租房缺口太大,很多人依然没有找到房子。

来自河南周口的李雷在一家监控设备公司工作,一家人住在丰台区卢沟桥乡张仪村鹏达集团大院。那是一个联排的灰色平房住宅区,住着200户左右的外乡打工者。和刘自如一样,李雷也在24日那天收到了清理通知。当时他正在吃晚饭,放下筷子,就和父亲开始商量明天的搬家行动。

第二天清晨5点,天还没亮,外面已经人声鼎沸,父母出门找房子,李雷和奶奶留在家里打包行李。煤气瓶和煤气炉都被收走了,80岁的奶奶中午都没吃上饭。在屋里收拾行李时,窗户突然被砸了一个洞,奶奶被吓到了,脸色苍白。

东西太多,直到下午2点才基本打包完,光轻便的小家当就装了8个30升的大胶袋。但父亲打电话来说,附近的房子已经都租出去,两室一厅的房子租金已经涨到3000多元。

整个上午,隔壁的山东人信平都在焦虑地打电话,“一个小单间也没了?”他对着电话那头问。75岁的父亲戴着深蓝色的贝雷帽,双手插在袖口里,抽着烟,眼睛不知看向哪里。

“一天时间上哪找地方住去啊,房子不是说找到就能找到的。”挂了电话,信平无奈地说。表哥从望京过来帮着搬家——表哥原本住在朝阳区来广营的一个村子里,三天前同样因为清理行动搬到了望京。

在卢沟桥乡进行的“清理行动”中,伴随着198项安全隐患,李雷一家被列入被清退的589人中,这是丰台支队70余个检查组、100多人次警力在11月19日-22日三天内的检查结果。

上午8点半,警察和消防人员就来到现场监督搬迁,前天已经搬走的房子被一一贴上封条。李雷家后面一个搬走的屋里,不到10平米的空间放着2个双层铁床,屋里已经清空,只剩下一坛腌菜和发黄的床垫。

大院里因为断电漆黑一片,搬家的人们在夜色中慌乱地拉着胶带封箱。来自甘肃的宋魁一家没有找到车也没有找到房子,他打算第二天再搬走。9岁的儿子今天写不了作业了。他站在门口看着匆匆离去的人,抬头问父亲:“为什么要砸我们家玻璃,为什么没有电了,明天我们搬去哪里住?”

北京的冬天今年来得格外早

北京的冬天今年来得格外早。搬家前一天早上,刘自如还像往常一样走到公交站坐车,电话响了,冷风吹得她哆哆嗦嗦地拿出手机。朋友问她在做什么,刘自如用耳朵和肩膀夹住手机:“我在上班啊。”

“你还上班?赶紧找房子搬家!”

去年秋天,刘自如刚刚从西红门九龙山庄搬到狼垡镇曾淼公寓,也是因为拆迁。来北京后,她最早住过海淀西二旗,后来因为违建拆了,搬到西红门,又拆了。“每一次房东都说,放心吧,至少保你住三年!”然而承诺从来没有兑现。

小区楼下有很多租户在讨论搬走找房的事,有人已经找来搬家的车。“没时间想太多,就觉得又得搬了,赶紧找地方落脚。”刘自如回家打开电脑,按照网上出租房的电话一个个打过去,很快,一个昌平的个人租房电话给她带来希望,她穿上羽绒服,查好路线,从城市的最南面穿越到城市的最北面看房,当场交了定金。

与刘自如不同,在北京已经十几年的张承和一家决定彻底离开北京。他们是大兴新建村新康路附近最后一家还没搬完的。11月25日凌晨1点,他带着父母、妻儿、两个弟弟、妹妹妹夫,全家八口连夜坐上一辆红色的河南牌照大货车,后面装满了张承和做服装的器材。他们打算回老家信阳继续做服装生意,不再回北京。

“知道孩子不能在这儿上学,但都住习惯了,这像俺自己村儿一样的。”张承和十多年都没进城逛过,只在春运回河南老家时,看过北京站那两座对称而坐的大钟。

张承和把一个蓝色手推小铁车递上去,弟弟推给他:“里头没地方装这个了,扔下吧。”张承和不舍得,这个小车“很中用”,推了五六年,连漆都没掉过。他又举起来,希望能找一个空间放,“还有十个架子没塞,扔吧哥。”

张承和的母亲搬不动行李,她拿起一把铁丝捆的竹扫帚,在空荡荡的屋里扫了起来,又过去摆弄无法带走的几个箱子。“回来啥,再也不回来了。”老人咕哝着,她的手像冬日里枯老的树皮,眼里也结了一层浑浊的膜。

几个小时后,大车带着他们在北京的所有记忆,开走了。

(这副十字绣来源于张承和的老婆,利用空闲绣了两个月才绣好。“买不起啥贵东西,挂这个在家里也是个好意头。”张承和说,这些已经没地方装了,归到了“没用的”东西里被扔掉。图/王一然)

在新建村的大街小巷,随处可以看到十几个省份牌照的车辆,它们横七竖八停在一起,中间奔波着瘸了腿的流浪狗和看不清身影的野猫。一家两层的小公寓里,人已经搬空,几条鲜活的锦鲤,被遗弃在废墟中的水族箱里。

离火场直线距离一公里左右的地方,一家名为豪情盛筵养生会所的足疗店灯火通明,门前的“足疗保健”灯牌已经被废弃在一旁。负责接待的老板娘躺在冰柜旁的沙发上,裹着紫色棉被打王者荣耀。一名手臂满是黑色纹身,剃着圆寸的男人从蓝色的帘子后面走出来,裹了裹身上的衣服说:“我们有热乎水,明天才搬,今天还营业,做不?”这里已经被停掉了水和暖气,后半夜才供电,屋里与外面一样冰冷。

清理的消息一路向北,也传到在南三环租房的姜德那里,他在北京开了12年出租,搬迁潮虽然还未波及到他租住的平房,但他提心吊胆,已经开始找新的住房了。“到时候房子抢都没有了,”他一路唉声叹气,为未来可能面临着每个月双倍的房租发愁。

被搬走的烟火气、情歌,还有玫瑰色的梦

11月25日晚上十点半,搬了一天家的刘自如又坐两个多小时的地铁和公交车返回大兴,她要回“家”拿遗漏的“节节高”,那是一盆十几块钱的竹子,平日里摆在电脑前,“对眼睛好,每天看了心情也好。”刘自如放不下它。

大火之后,刘自如已经有了“搬家”的预感,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北京的整治并非始于大火,今年一月,一份针对《北京市人民政府关于组织开展“疏解整治促提升”专项行动(2017—2020年)的实施意见》而做出的工作计划中提到:开展100个市级挂账城乡结合部重点村(社区)综合整治,清退“散租住人”和存在安全隐患的地下空间684处,其中城六区669处,全市实现地下空间“散租住人”清零。

“搬早晚得搬的,但是地方住熟了会想。”刘自如是那种很刚强很独立的女人,

16岁时父亲就去世了。四年前,学机械制造的刘自如大专毕业后来到北京,又接连考了工程造价师和经济分析师。在工程造价这个行业,她打了个比方:同等的付出,如果在山西老家能赚两块钱,北京就能赚十块钱。为了赚“十块钱”,刘自如想在北京奋斗扎根。男友一开始在老家,为了让她在北京吃得好,自己每天只吃一顿饭,晚上饿得肚子疼。

北京给刘自如留下的最大印象就是“拥挤”,在她上车的地铁四号线南段,许多人穿得很“简陋”,手里拿着三块钱的鸡蛋灌饼,舍不得加肠。如果早上超过七点十分到地铁站,不等个十趟八趟根本挤不上去。她从未在“西单”之前站直过,每天回家腿侧面的肉被挤得生疼,一边揉一边走。

“但是只有这个‘拥挤’的时间,才是属于我自己的真正时间。”上下班路上,她看手机里的电子书,听赞美诗,把自己与让人呼吸困难的车厢隔离。

刘自如的生活,其实是曾淼公寓里绝大多数外乡人日子中的一部分。这里的房间隔音效果差,睡觉时大一点的鼾声都听得清清楚楚。每个人都只是匆忙回来睡个觉,第二天又赶在天亮之前出发,没有与邻居熟络闲聊的时间,也没有关心他人的精力。

但剥开公寓暗淡的外皮,还是会发现里面紧密如石榴子的住户们,织起了烟火气的袍。许多租户做饭靠一个煤气罐加一个简易灶台,湖南的小刘烧的一手好菜,每次必放比别人家成倍多的辣椒,呛得楼道里一阵抱怨,四川和湖南的租户却愿意多在楼道里站一会儿闻闻“家乡”味儿。

(晚上十一点,刘自如的母亲打来电话询问搬家的事,刘自如让母亲一切放心。她对母亲说了谎,没有提清退的事,只说工作调换离得远,想要搬家。图/王一然)

在嘈杂的公寓中,睡觉前难得有十分安静的时刻,租户们却等着一首“情歌”,没人知道歌曲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带着民族唱法的韵味儿;没人知道是来自哪一户,只知道是个清亮的男声。租户们分享着这来之不易的安静,“唱得特好听,后来要是哪天晚上听不到,睡觉都觉得少了点儿什么。”刘自如说。

夜色降临后,曾淼公寓因为某种暧昧的情事变得“不可描述”。走廊里还闻得到做饭后的煤气味儿,熄灯以后,这股能让人窒息的气体中,挤出了一些断断续续的声音。单身的王小龙只有22岁,来北京的工厂投奔表叔,他喜欢熬夜,渴望有个台式机能打英雄联盟,那些被刻意压低的情欲让王小龙总是彻夜难眠。“房子一点也不隔音。”王小龙狡黠地笑着。这里住着天南海北来北京打拼的外地人,“说不定在这儿能带个漂亮的女朋友回甘肃老家。”

而今,充满生命力的曾淼公寓几乎在两天间搬空,每个忙进忙出的租户脸上都没什么表情。表叔一家在附近的住房也被清退,还没找到住处。玫瑰色的梦留在这里,王小龙的行李只有两个箱子。

愿你不再颠沛流离

刘自如走在北京的路上总是很小心,“在这里每时每刻都有种紧张,就是放假,早上七点就醒,想睡也睡不着。在老家我能睡到十点。”

她觉得在北京交不到朋友,上一个租给她房子的是个外地的二房东,在搬走之后,刘自如才知道每个月被坑了七十多块钱的电费。“没有同情,都是利益,大家的生活都是苦的。”

然而此次搬迁潮中,“志愿者”们改变了她对“北京人情冷漠”的看法。

“南苑机场附近有一名孕妇,还有一个月的预产期。”

“我在网上找南苑附近两个月的一居室,找到之后希望有几位朋友一起分担费用,提供给产妇。”

“我和你一起分担。”

“还有我。”

“我愿和二位一起。”

某个北京志愿者微信群里,几百名志愿者在讨论搬迁者的情况。他们为即将临盆的孕妇租了四个月房,8个志愿者提供了四分之三的房租;还未搬迁的老人,家里已经停水停电停暖,一些志愿者送去食物和热粥;更多人提供了私家车为异乡的朋友搬家、送行,有的还帮他们买了回老家的车票。

11月24日,一篇名为《一把大火烧出的冷,北京的餐饮人还你温暖》的文章在朋友圈刷屏,超过500多北京餐饮企业愿意为这些被清退的人们提供就业,保守估计能提供5000个包含食宿的就业机会。

各行各业平素没有交集的陌生人,都在转发类似的朋友圈,提供力所能及的善意。保险与快递行业也有人表示愿意提供工作机会。我爱我家的一位房产中介在朋友圈里呼吁业主把房租降到正常水平,“让带着孩子老人的北漂住上房子吧,北京的天很冷,出来打工,都不容易,如果收入不错也不会住这样的房子以至于被赶出来。”

刘自如的一个同乡在某个工程队做建筑工人,没被要求搬走前,住在大兴区黄村的地下室里,他参与了亦庄很多楼盘的兴建,干活利索,被很多包工头青睐。“通知当天就执行让搬走了,感觉有点无情”,同乡告诉刘自如,“没有缓冲的时间,好像我们这些年在北京干活像做梦一样。”

整治行动正式开始前,在通州马驹桥附近开足疗店的“高哥”自称疏通了关系,他告诉来按摩的客人,“月底就继续开张,不可能拆”。但行动并没有放过这家不起眼的足疗店,高哥遣散了里面的员工,一张二手的黑色按摩椅被运回他两年前在廊坊固安交了首付的一居室,“配合发展呗,我这也是做贡献。”

马驹桥附近还住着许多上京求医的家属,一位带着孩子几十次来京看病的眼癌患者家属住处被查封,他带着孩子回到河南老家,12个小时的长途大客将成为他与孩子之后的长期移动住宿点,“同仁医院附近的房子一天450块,我们住不起。”

都市中人对这些生活在身边的外乡人知之甚少。“你敢想这儿也是北京!”刚靠近西红门镇,一位来送矿泉水的志愿者大声说着,并且摇开车窗拍照。一个中年女志愿者把照片发到朋友圈:“让这些人感受到我们的温暖!”不一会儿就被赞了十几次。得知这里的租户已经搬空后,他们悻悻离去。

一辆北京牌照的奥迪Q5停在新建村新康路附近,两名自称志愿者的人上去询问:“我们可以提供帮助,你需要搬家还是去火车站?”正往后备箱放东西的外乡人拒绝了他们。“你怎么有北京的车?”志愿者继续问。车主盯着他说:“我们在北京开厂二十多年了,都不让有车?我们不需要帮助。”

帮助刘自如搬家那天上午,作为志愿者的那位杂志女记者如约来到曾淼公寓。老楼道里十户九空,有外人来看自己搬家,这让一些好面子的年轻人脸上有些挂不住,露出了尴尬的笑容。基于记者的职业习惯,志愿者和刘自如聊了一路,她感到他们弱势,不那么悲惨,对未来还抱有一丝憧憬,感叹“应该给他们跻身另一个更高阶层的机会。”

搬到新的出租屋后,刘自如继续着下一个阶段的工程造价师学习,“如果允许我们留下来,我还会留下来。”搬家前一天晚上,她与教会的姐妹唱赞美诗唱到晚上12点多,一群姐妹将她围在中间为她祈祷祝福,她终于在这次风暴中获得了片刻的宁静。她们虔诚为刘自如祷告:愿你不再颠沛流离。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刘自如、李雷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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