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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滨中国城的兴衰:海外移民的奋斗与起落
日期: 2016/03/04 10:08

作者=尹敏志

来源=2016年2月《经济观察报·书评》


1895年11月初,在横滨从事出版生意的广东商人冯镜如家里,忽然来了两个形迹可疑的亡命客。当时年仅14岁的冯自由后来回忆,这两个看上去邋遢落魄、“久未剃头”的长衫客在与父亲密谈许久后,就在冯家经营的文经活版所(Kingsell & Co)二楼住下。在主人建议下,他们剪去脑后辫子,改穿洋装,从此一个对外自称叫服部次郎,另一个自称高野长雄。实际上,他们是刚从广州逃出生天的陈少白和孙文,正被清廷悬赏捉拿。

原本做仓库的文经活版所二楼,很快就热闹起来。11月底,二十多人聚集在此,成立兴中会横滨分会。冯镜如作为出力最多者,理所当然地被推举为会长;懵懂的冯自由也入会,成为革命童子军。仪式仿照地下会党的套路来,但天地共鉴的誓言犹在耳,孙文便开口向众人“借五百元作赴檀香山旅费”,结果会众迅速土崩瓦解。首先大呼上当的是司库和书记,他们虽然资产颇丰,但从此“不再莅会所,其余各会员多一筹莫展”,最后只得由冯镜如、冯紫珊兄弟分担巨款,送孙文等人赴夏威夷继续革命。

1913年,孙中山游日本。

离开了横滨这样的海外华人移民社区,清季诸多革命团体,尤其是兴中会-同盟会这一系,恐怕是很难生存下来的。在清末,王庚武所说的中华民族“第三期扩张”已经基本完成,华人移民筚路蓝缕,在日本、南洋和北美建起不少中国城,其政治经济实力已经不容小觑。更为重要的是,华侨当年大多是因不满国内生活而乘桴浮于海,在他乡又饱受歧视,加上见多识广,所以变革的欲望往往更加强烈——冯氏兄弟的父亲,便是受太平天国的牵连而被迫流亡日本,他们对孙文的倾囊相助,除了同情革命外,多少也是出于家恨。

其实中国人在日本最早的聚居地是长崎,因为明代从事中日贸易的多是浙江、福建人,从这两省出发,在九州最西边的长崎上岸,路程最短。明亡后,周鹤芝、冯京第等人“日本乞师”,走的便是这一路线。但十九世纪中叶以后,由于广东人控制了中日贸易,长崎的地位也逐渐被横滨所取代。“三世江户人,三天横滨人”,在这个国际化的港口,章太炎、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等一度都居于此,很多革命活动、新思潮都是于此萌蘖,再反哺国内;中国近代最保守和最激进的思想,几乎都可以在这里找到。


《Rise of A Japanese Chinatown: Yokohama》

(美)  Eric C. Han/著

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

 2014年5月

现任教于美国威廉玛丽学院(College of William & Mary)的埃里克·韩(Eric  C. Han)认为:“19世纪末横滨中国城的建立,实际上与近代中华民族的建构过程同步。”在《日本中国城的兴起:横滨1894-1972》一书中,他从横滨地方史切入,讨论中日两个民族怎么在对抗和合作中,相互激荡,催化各自现代民族国家的形成,在这里“世界主义、地方意识、民族或种族认同,这些相互冲突甚至排斥的元素,是怎么被调和起来的?”

1853年,美国海军准将佩里(Matthew C. Perry)率领4艘军舰驶入江户湾,以坚船利炮为威慑顺利登陆,史称“黑船事件”。翌年,江户幕府被迫签订日本历史上第一个不平等条约《日美和亲条约》(又名《神奈川条约》),从此结束长达两百多年的锁国政策。在条约中,美国得到片面最惠国待遇,此后英、俄、荷等西方国家也纷纷跟进。五年后,横滨正式开埠,成为第一批通商口岸。

黑舰来袭

由于靠近东京,地理位置优越,世界各地的商人蜂拥至横滨,其中就包括精明的中国商人:他们巧妙地利用日美条约的规定,搭西方人的便车,在横滨建起住所、商铺等,逐渐在山下町开辟出了“南京町”。日本官方将这里称作“清国人居留地”,西方人则称之为“中国城”。由于町内广东移民最多,所以通用语言是粤语,尤其是香山话;房屋和街道布局也依照风水理论,城内会馆、关帝庙、墓地等设施一应俱全。

既享有和西方人同等的权利,又与日本人广泛通婚的华侨,左右逢源,可以说是横滨开港最大的受益者。但1894-1895年间,随着甲午战争的爆发,日本的反华情绪不断升温,对中国人的友好态度被各种丑化所取代。虽然中日民族的身体特征并无显著区别,但在前线报道中,日本军人却往往以高大坚毅的形象出现,清国人则被描绘得矮小懦弱——民族主义是需要参照物的,最常用的方法是确立一个“他者”,并将“高等民族”与“低等民族”鲜明对立起来。正如当时一个日本记者所说:“在对敌人的憎恶中,人们更清楚地体会到,成为真正的日本人究竟意味着什么。”

横滨华人本毫不关心政治,但每天被扔石子、遭辱骂、目睹街头斗殴等切身体验,迫使他们结束一盘散沙的状态,“从种族的角度出发,重新思考自己的生活,并将集体认同置于其他价值之上。”但这种转变却完成得非常快,因为会党、商会、会馆这些华人社会既有的组织机构和公共空间,只要稍加改造,便可起到政治动员的功能,为构建“中华民族”服务。横滨的情况并非特例,埃里克指出,从1890到1900年代,全世界的华人移民,都开始出钱出力,以救亡为契机,推动中国向现代国家转变。

由此,不得不重新思考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想象的共同体”概念。安德森指出,民族国家作为18世纪后的产物,与资本主义现代化过程密切相关。因为要等到科技发展,人口普查、地图、报纸等手段出现后,原本散落各地的人们,比如印度尼西亚,才能被赋予明确的国家边界概念。所以是先有民族国家,而后才有民族主义,而不是相反。但安德森的理论,却不能适用于海外华人群体。因为在横滨、新加坡或檀香山,国家根本就不在场,靠的完全是某种自发性秩序。 “中国”概念并非现代化过程中的“传统的发明”,而是自西周“宅兹中国”金文出现以来就具备的、荣格(C. G. Jung)式的集体无意识,它虽然易被地方认同所钝化,但一旦受到强烈外界刺激,便能被重新激活。

甲午战败就是这种级别的刺激,戊戌变法也由此触发。9月21日,西太后发动政变,软禁光绪,大肆抓捕维新人士。消息传至日本,孙中山积极营救,并得到日本时任总理大臣大隈重信、文部大臣犬养毅的支持。不久,在宫崎寅藏、平山周等人的运作下,康有为、梁启超安全抵日,日常起居费用全由日本政府承担。究竟为什么康梁在日本会受到如此优待?因为在俄、法、德三国干涉还辽后,日本的“大东亚主义”盛行一时,即认为中日民族同文同种,不应该内斗,而应该联合起来,共同反对欧美白种人。

孙中山不会想到,康有为到横滨后,竟然成了自己的劲敌。两人因“保皇”和“革命”问题产生严重分歧,从此互为仇雠。由于康认同“大东亚主义”,还曾有中日两国合并的奇谈怪论,所以在横滨大受欢迎。在1898年的孔子诞生日上,中华会馆召开盛大的庆祝活动,现场挂孔子像,华侨精英云集,“日本名士莅会者数十人”,孙中山当年在活版所二楼的简陋集会,完全不能与之相比。用冯自由的话说:“自兹而后,康徒在横滨之势力益根深蒂固矣。”

横滨华人从此分裂为两派:一边是政治立场保守、偏右的保皇派,另一边是政治立场激进、偏左的革命派。前者主张渐进改良,保护私有产权,受到教育程度较高的社会中上层,主要是商人、知识分子支持,其喉舌为梁启超主持的《清议报》和《新民丛报》;后者提倡反满,主张在政治革命的同时推进社会革命,所以受到社会底层,主要是技师、厨师、苦力等的支持,其宣传阵地为创办于东京的《民报》——这样的分野,几乎就是后来北洋政府时期,国会里进步党与国民党分庭抗礼的雏形。

但“大东亚主义”其兴也勃,其亡也忽,最后被证明只是一个玫瑰色的梦。首先是1915年的“二十一条”,其次是1923年的关东大地震。在地震中,横滨华人遇难人数达到30%以上,而横滨的总死亡率则只有4.8%,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说明中国城糟糕的建筑和卫生状况了。原本尖锐对立的大同学校和横滨华侨学校,都在这场地震中被夷为平地,再也不用争文教正统。更重要的是,大灾过后的物资短缺,民族主义中最阴暗的一面充分暴露出来。

根据横滨官方记载,地震发生当天,政府便开始向居民,无论本国人还是外国人分发水和食物。但很多华人回忆,救援人员看到他们时,就冷酷地转身离去。在日朝鲜人的处境则更糟糕:关于他们争抢食物、故意给井水下毒的谣言四处流传,导致日本警察、平民甚至军队都参与到对朝鲜人的捕杀中。人人自危中,华人不得不戴上标志鲜明的袖章,以免被误伤。但这其实不一定有效果,因为凡是日语不地道,带有口音的人,都可能会被当成攻击对象。


天灾加人祸留下的心理创伤还未完全平复,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关东军占领东北。南京国民政府提出了“抗日救国”的口号,鼓励日本华侨回国,并且为愿意还乡的人提供免费船票。很多人响应号召,导致中国城的华侨人数从4300骤降至1500。“中国城的灯光都熄灭了”,当时的日本报纸这样写道。到1939年时,整个神奈川县选择撤离返乡的华侨,已经高达总数的十分之四。

但对于那些出于各种原因留守的华侨来说,战时身份认同就成了一个棘手的问题。一方面,像陈洞庭这样的华侨领袖不得不与日本政府合作,配合当地媒体,营造“中日友好”的表象;但另一方面,与积极争取永久居留权的朝鲜人不同,华人普遍不愿意彻底断绝和祖国的联系。在这种国家夹缝间两难处境中,一种特殊的“横滨人”(浜っ子)认同在华侨中产生,这个只承认地方认同的词汇,有效回避了华侨究竟该效忠中国还是日本的问题。由于这种去民族主义的模糊化处理,中日全面战争期间,横滨华侨与日本本地人的关系,反而恢复了正常。


19世纪末的横滨中国城

在1945年4月29的一场大规模空袭中,盟军出动了总共500架次的B-29轰炸机,向横滨投掷了2570多顿的燃烧弹。关东大地震后辛苦恢复的中国城,也被重新炸成一片焦土,但这反而给了它涅槃重生的机会。战败后,横滨华侨借助餐饮业和美日中间商的地位,重新发家致富。在旧址上重建的中国城改叫“中华街”,以取代之前给人脏乱差映像的“南京町”。在付出了巨大代价后,中国移民终于又重新可以和本地居民和平相处了。

横滨中国城的经济发展和族群融合,后来被当成典范,被神户等地的华人移民所学习借鉴。土生土长的新一代的横滨华侨虽然对祖国了解不多,但却延续着父辈的双国籍认同,他们也像皇城根下的“老北京”一样,自称“正宗横滨人”(生っ粋の浜っ子)。而1980年代后来的华人新移民,与本地人的关系就没有那么融洽了。通过好几代人的努力,在日本这个民族成分极度单一的非移民国家,华侨们通过自己独特的方式,终于站稳了脚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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