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张铁志

此后！就是花莲人了，再也没有退路，未来不管怎么样也得咬紧牙根，务必在后山开出一片天。”

——清水半平《吉野村回忆录》

台湾的故事除了原住民外，是一部移民的伟大历史。从四百年前到1949年，来自中国大陆的汉人或者为了逃离贫穷、向往新天地，或者跟着一个失败的政权逃亡至此，他们都希望在这里重新打造一个新家园。“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一如多年之后那首叫做《美丽岛》的歌曲所歌咏的。

但这个传统叙述中，遗漏了一群特别的移民台湾者：日本殖民时期的日本人；尤其特别的是，这个时期在台湾出生的日本人──也就是所谓的“湾生”。

台湾最近上演一部纪录片《湾生回家》，造成话题，让每个观众几乎都流着泪水走出戏院，也让台湾社会开始认识这群日本老人，以及那段被遗忘的台湾历史片段。

电影是拍摄这群如今七八十岁的湾生，在多年之后回到他们出生与成长的花莲或者台北，看他们曾经成长的土地故居，拜访老朋友；有的湾生则是后来被留在台湾，再没见过回到日本的父母。

1895年日本开始统治台湾后，开始思考把本土过剩人口移民到台湾。1909年花莲七脚川的阿美族抗日事件平定后，日本政府决定在花莲设立三个官办移民村：吉野、丰田、林田。第一艘官营移民船在1910年从日本四国德岛县吉野开出，移民者除了土地免费使用，还有房屋建筑费等补助。

吉野村有良好的道路，轻便铁路，灌溉水圳、医疗所和各种设施，因此成为台湾最具规模的模范移民村。甚至，在当时日本统治的地区中，只有吉野村和东京是拥有冲水马桶的地方。

1945年日本战败，军人先行复员，接着日本居民被“引扬”（撤返）；在1946年，被引扬者的军眷属有十五万余人，一般日侨有三十二万人，其中有部分人希望留在台湾，但也遭到引扬。

这个强迫迁徙，造成了许多撕裂与哀伤。

首先，这些日侨回到的战后日本面对的并不是一个美好的故乡。因为日人认为台湾较落后，所以他们被本地日本人严重歧视，被视为犯人或瘟疫，不但被隔离，隔离之后回到老家又被驱赶。

例如《湾生回家》这部纪录片的制作人和同名书的作者田中实加，她的日本奶奶田中英代原本在台湾是位高傲的贵妇，但46年被引扬时丈夫突然逃走，她和管家夫妇回到日本过着非常艰辛的生活，且由于她的丈夫被视为是逃犯，而受到警察不断骚扰。

我们甚至看到更驳杂的认同。田中实加一直以为她奶奶的管家“竹下建志”是日本人，直到他过世后骨灰要带回家，她才知道他不是“湾生日本人”，而是台湾原住民。

另一位在高雄冈山的老妇人，从未开口说过话，家人和邻居都以为她是哑巴。直到1992年，她的湾生老友田中英代从日本来看她，这位老太太美纪才激动地张口说出日文：“这些年，你好吧，一定很辛苦吧。”

那也是1946年，十六岁少女美纪的家人知道回到日本的生活必定非常困难，所以连夜把她交给一个从未见过面的男子，说以后这就是她的丈夫。几十年来，他们一直要寻找回到日本的家人，始终找不到，更久之后，她才知道，当时引扬回去的船遇到美军鱼雷，炸沉了。在台湾为了不让别人听出她的口音，她就不开口了。

这个湾生寻乡的故事，高潮是这些老者在多年之后回到花莲，当地户政所找出他们当年在日治时期的户籍数据，让他们重新建立起与家的连结。

对这些湾生来说，到底何处才是家、是故乡啊。有人说，当年他们离开台湾时，以为只是暂时遣送回日本，有一天还会再回来，因为这是所有湾生出生的地方啊。相对于日本政权在台湾这块土地上要让台湾人学做日本人，这群日本移民却因为对这块土地的情感，而有强烈的台湾认同。

这也是一种台湾的悲哀。李登辉当年说的“台湾的悲哀”，是指台湾这个小岛的人民不断因为殖民强权而要去改变自己的舌头，自己的认同，而湾生的故事则让人看到这个悲哀，也包含了在这个土地上属于殖民者的平民百姓上。

因为，他们都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

而这样的战争、流亡与强迫迁徙的故事，在这个终战七十年的今日，仍然在地球的许多角落继续无情地上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