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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长声:诗人大冈信
日期: 18年06月3期

李长声
   
大冈信去世了,享年八十六。
   
他是诗人,有巨星之誉。日本自古以来是诗国,可惜我们更看重它的漫画。和歌、汉诗、俳句、歌谣、近现代诗,多种多样,往昔说“诗”就是指汉诗,用汉语创作,相对而言,用日语写的诗叫和歌,也单称“歌”。明治年间学西方诗歌的形式与精神所创造的诗型叫新体诗,逐步发展为近代诗、现代诗,如今说“诗”大都是指它。大冈基本写现代诗。上中学时开始写,大学读东京大学日本文学专业,毕业论文是《夏目漱石——修禅寺吐血以后》。以后进读卖新闻社当记者,辞职搞诗歌杂志,也当过教授,当过日本笔会的会长。他也是评论家,从文学到美术、音乐,涉笔广泛。


   
1979年,日本数一数二的大报《朝日新闻》创刊一百周年,邀大冈开专栏。从1月25日开始,到2007年3月31日结束,天天见报,长达二十九年(时有间歇),计六千七百六十二回。常听人夸日本人细致,我却觉得他们的最大民族性是持之以恒,正因为有恒,才能做到细致。专栏叫《应时的歌》,起初在其他版面,后来挪到第一版,发生昭和天皇去世、欧姆真理教放毒等重大新闻时也岿然不动,这恐怕在世界上绝无仅有。上世纪80年代来日本,见报纸第一版有诗和新书广告(不是远方的新书哟),每周有书评版,大为惊诧。后来中国报刊的书评也多起来,而且凡事要做大做强,比日本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好像诗和新书广告不曾上头版,如今又听说书评衰落了。或许这就是日本与中国的三大差别之一所致——日本万世一系,而中国改朝换代(另两个差别是单一民族与多民族,大陆与岛国)。《万叶集》收诗四千五百首,而《应时的歌》日积月累,积累成日本最大的诗歌选集。我很少读大冈的诗,读的是这个专栏。只有豆腐块大小,不,一百八十字,充其量是臭豆腐块。字有认识不认识的,一个一个读下去,居然也跟着坚持十多年,大长了日本诗歌的知识,而那些头条新闻都不过是烟云之过眼。
   
开这个专栏的初衷是“造成日本诗歌的常识”。大冈信用诗人的感性、批评家的野性以及记者的手段从《万叶集》、松尾芭蕉等古典到未出版的、小学生的、以时事为题材的、外国人的俳句、短歌、歌谣以及近现代诗、汉诗的片段选材,用一百八十个字的短文深入浅出做月旦评。引用作品不超过两行,也多亏了日本的诗型之短。日本向来有歌坛、俳坛,基本是和歌或俳句爱好者圈子的自得其乐,大冈的选评好似“每天把一颗小石子投入读者的心泉”,使诗歌走进大众当众。他一向看重语言,认为“语言是敏感的活物,让堕落的用法继续下去,就会最轻易地变成恶劣的素材”。据他说,起初没有传真机,报社天天开摩托车取稿,他也不能长时间外游,有了传真机以后抱着一大堆资料去旅行。几家出版社各自结集为单行本,岩波书店的十卷小开本把字数扩大到二百一十字,作者对报上刊登的原文又做了加工。
    现代诗来自西方,几乎与日本传统是断绝的,并没有继承关系。它邻近小说、散文,甚至就是散文诗。仿照传统的连歌、连句,从1970年初大冈热心地提倡“连诗”,还写过一本《连诗的愉悦》。连诗跟我国古代的联诗差不多,读一读《红楼梦》里的“芦雪庵争联即景诗”就知道几个人凑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地即兴作诗,有多么好玩。大冈也和外国诗人连诗,当然需要有翻译在场。莫非日本诗人都有点色,他告诫,“和外国人连诗,最好不要色,因为各国有各国的意思,宗教上也有各种意思”。
  
 大冈信也连句;上一个人吟三句,字数为五、七、五,下一个人接二句,字数七、七,往下循环,总共三十六回叫歌仙,一百回叫百韵。文艺评论家丸谷才一吟道:给人打下手/翻译梦露的传记/日币五万元。大冈接:扑通一声落下来/房檐上残存的雪。梦露热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1954年美国女演员玛丽莲·梦露和棒球手结婚,应邀来日本旅行,突发胃痉挛,叫来指压疗法创始人浪越德治郎用指压缓解,所以他是唯一触摸过梦露肌肤的日本人,而且指压的时间比通常长三倍,享尽了艳福。闹不清丸谷用翻译梦露传记的价钱来形容梦露热(当时他月薪一万日元左右),还是他真的翻译过。小说家石川淳说丸谷这句是苦心积虑的臭诗。大冈这句也不知是比喻梦露热能融化房檐上的雪,还是暗讽一过性。1962年梦露在家里全裸死亡,也有说自杀或者被杀的,大冈写了一首《玛丽莲》。有云:“她两眼陷没/化作湖水/月光闪闪发光/像虫子的大群/覆盖一望无际的水面/漂浮的/胶片碎屑/那散乱的反射光/把血友病的好莱坞/浮上了夜空//流真的血而死/必须赤裸裸横陈”。
   
他还有这样的诗句:“梦像野兽的脚步悄悄地叩击我们的房顶”;“活  那里有什么不可思议/我的早晨裹在人们的早晨里”;“掘起沙滩里打盹儿的春天/你用它妆扮头发  你笑了/笑的泡沫像波纹散向天空/大海静静地温暖草色的阳光”。大冈信和诗人谷川俊太郎同年(1931年生),在诗的进路上也大致同步,只是后者再而三地离婚结婚。俳人(写俳句的诗人)长谷川櫂曾比较他们,说:谷川的诗接近散文,合乎语言的逻辑构造,而大冈的诗或者把语言的逻辑性联系割断,或者把没有关系的语言连起来,乍一看难以理解。语言不是建立在常识性逻辑上,需要先把它直感地切碎,再直感地结合。当年人们觉得大冈信的诗才是诗,大冈信才是真正的诗人,但当年的感觉和现在觉得谷川的诗易于理解的感觉几十年里错位。对诗的感性在衰退,变得追求容易理解的东西。自己活在常识的世界,在用那常识来理解的范围里追求诗。
   
2017年4月5日大冈信病故。八年前故乡静冈县三岛市那里开办“大冈信语言馆”,他说过,他的诗的语言带有“意思的尾巴”。如今很多诗就像秃尾巴狼,读来没意思,倒是很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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