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 洁

我有轻度鼻炎，嗅觉却特别灵敏。鼻炎是否影响嗅觉，或者鼻炎造就更加卓绝的鼻子功能，日后有机会与懂医学的朋友讨论一下。

事实就是，我嗅觉灵敏。

我父母都爱喝茶，尤其父亲，常常是半杯茶叶半杯水。记得很小的时候，母亲把我抱起来放在桌上坐着，然后从茶杯拈出一片泡开的茶叶放我嘴里。我对茶叶的认识，大约就是从嚼茶叶片开始的。小时候的记忆好奇妙，记得那是一个夜晚，记得我坐着的桌，记得母亲意味深长的脸，周遭环境却隐蔽夜幕中，淡出我的取景框。竟无法知道那里是哪里，是不是我的家。

我家的茶叶用一只青瓷茶叶罐装着，现在脑中还能跃然而出青瓷的图案，和那特别的蓝。小时候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揭开茶叶罐，闭上眼深呼吸，满鼻满口茶香。

幼时因为一些特别的缘故，我家家境比周围的人家窘迫一些。父亲好酒，平日里去大院小卖部给父亲打酒的是我，一只酷似化学实验室装药品的玻璃瓶拎在手里。那瓶子的瓶塞特别重特别大，插进瓶口总会嗞嗞蹭出几声响。看见拎着瓶子的我，小卖部的阿姨老远便绽开笑颜，径自替我说，“二两四特。”然后替她自己回答，“等一下哈。”

小卖部的酒瓮高及大腿，开过封后用一个圆圆的装了谷糠之类悉悉簌簌物事的小垫子盖牢。店员揭开小垫子（香气倒也没有喷鼻而来，白酒似乎挥发度不高），用一只长柄竹勺探进去，再从黑魆魆瓮中拔出来时，二两白酒便顺进我的玻璃瓶。

很多年后知道江西四特是名酒，那时却只知道那酒香且辣。见惯闻惯白酒烧酒，我从来没有喜欢过那些气味。夏日上街去最喜欢的地方是啤酒零售柜台，啤酒从柜台特设金属管流进玻璃杯，香气四下飘逸，甜甜的糯糯地吸入鼻腔，嗯，好幸福（我不会喝酒，滴酒不沾）。

父亲坏了肝脏，晚年医嘱禁酒。姐姐说每次回娘家，父亲必定拿出珍藏的酒劝小辈喝，他自己，“只想闻闻酒香。”

据说中国最早的香经是宋朝洪刍著述《香谱》。洪刍乃黄庭坚外甥，爱香好酒，我一直纳闷，好酒的人如何识得了香？

我最早的日语先生也是一个爱香之人。先生姓高桥，早年供职NHK，是播音员，我认识他的时候退休好几年了，嗓音依旧漂亮。高桥先生的日语班最多的是巴西日裔，然而先生最中意的两个学生都是华裔，我和另外一个来自美国的台湾籍女孩子。因为老师喜欢，我俩日益嚣张放肆，最后竟登门入户，成了先生家中客人。

高桥先生的儿女已经独立，太太在家里开了一个儿童教室，他家的独门小楼中没有不热闹的时候。高桥先生颇有些清高，日常都把自己囚在书房，与家里的热闹隔着一个世界。而那间书房里，总是燃着香，“燃我一生之忧伤，换你一丝之感悟”。

搬家到东京后，高桥先生打电话到老公的大学打听我们的新地址，等我们处理完琐事，稍稍安定之后再回电话到先生家里时，竟是录音电话，“您拨打的电话号码不再使用。”

曾几何时，我骑着自行车纵穿东大路，经过京都大学、平安神宫、京都动物园，到南禅寺国际交流会馆上课，多少个以为稀松平常的日子稀松平常度过……年青时候的漫不经心，多少年后才知道，错失的是人间至珍至贵。

只不知我的高桥先生，可还在人世？

在乳香和乳臭中滚爬多年后重新回到朝九晚五挤电车行列，世事人非，鼻子功能说不清留恋着什么，不见衰退。东京通勤地铁的拥挤闻名国际，高峰时间赶在车门合上一瞬挤进车厢的人日日可见。无法回避目光，极近距离观察，常见得根根头发紧贴头皮，有晶莹从发根渗过，再从发角奋力挤出，汇成一粒又一粒大颗的汗珠子滚过颈脖。还好日本人注重清洁，即使是湿透衬衣，气息复杂，霸占周围人鼻孔的还是洗发乳沐浴液的气味。东京人与大阪人互相奚落，东京人最爱抖的材料就是嘲笑大阪人从好烧店出来赴晚宴，不琢磨沐浴更衣，而是喷上双倍餐馆臭气的香水。

我呆过的办公室总是男士居多，每天八九个小时共享空间，要想屏蔽他人体臭却也不容易。洋人的香水文化当是极有道理的，每一举手间皆有香气从袖口溢出，怡情舒脑，慰办公室之枯燥，且又是一件无形的铠甲，逼退周遭气息，不与人随意合污。

香水精炼自大自然，虽是人工，却也是很有情调的东西。某年某月某日，人群中捕捉到心仪的气息，恰巧人物亦我所喜，忍不住出声夸他的香水品味。

不意，得到的回答是，“我为你而搽。”

不禁痴迷。

大约是一生中收到最香气宜人的情书了。

不是不疑惑，明明样样资质平常，为何对气味这般敏感。茶香酒香花香草香，亦或人工的香水，不由自主总在美好气息的希冀中。偶尔读到广告词，“灵魂香气”，似有所悟。绝世而独立者另当别论，且不提让灵魂香飘四溢吧，我辈不得已需要一点点行走人世的理由，或颜色，或气味。近视的人眼神儿不方便，由此只剩一途，拥有我不屈不挠的嗅觉—哪怕只为了鉴别独特的情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