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柠(北京)
“在建筑中,人的自豪感、人对万有引力的胜利和追求权力的意志都呈现出看得见的形状——建筑是一种权力的雄辩术。”当尼采说这话的时候,他还没经历过国家资本主义,更未预见到全球化。而在全球化时代的发展主义国家,稀缺的土地资源和庞大的建设预算,无疑使建筑师成了离权力最近的职业之一。这点从世界著名建筑师事务所间或披露出来的政府公关费所占标的的比例上便可见一斑。
在今天中国的现实语境中,如果说伟大的建筑师是理想主义者的话,一定会被嗤之以鼻。但话说回来,如果一名建筑师完全脱离理想主义,甚至视理想主义如粪土的话,那他一定成不了伟大的建筑师,无论其中标、承揽过多少“伟大的”项目——这是我读过《建筑家安藤忠雄》之后最大的感受。
1983年,在位于神户滩区的山间谷地,出现了一幢造型奇异的住宅楼。背倚六甲山,前方俯瞰神户市区和大阪湾,沿山的斜面,一个裸露著混凝土的现代风格复合式公寓呈阶梯状嵌在山谷中,这就是日本建筑大师安藤忠雄(Tadao Ando)的经典作品——六甲山集合住宅(Ⅰ期)。山体呈60度倾斜,从上往下看,公寓楼与其说是“建”在山坡上,不如说是“挂”在几乎垂直的陡壁上,这在建筑学上无疑是一个挑战。乃至当设计方案通过业主和政府机构的审查,在施工招标时,出于怕引发泥石流等担心,居然找不到承包商。最后,当地一家小建筑商终于接下了这个项目,施工费占了该公司年销售额的一半。
工程比预想的还要困难。在60度的斜面上建住宅,被认为是无视“常识”。但这种“常识”很快被颠覆:因地制宜,安藤采取把斜面削平之后深挖、将建筑“栽”入地下的工法。如此一来,限高(按日本法律,山地建筑不得高于两层)和遮蔽率的问题迎刃而解,六甲山集合住宅成了一个地上二层、地下一层、加起来共十层的标准小户型模范住宅社区。从远处看,这幢不大的建筑,宛如在绿树掩映的山麓上故意安放的一个由混凝土盒子和玻璃组成的装置玩具,与周围的自然环境惊人地融合,浑然天成。
Ⅰ期的成功,又先后引出了Ⅱ期和Ⅲ期。安藤的基于环境艺术的设计理念早逸出了单纯住宅设计的框架,发展为“造镇”的冲动。他把建地中的黄金位置都留给了公共空间。绿地、儿童乐园自不在话下,透过游泳馆、健身房的落地窗,可以眺望神户的街景。三个相毗邻的建设工程,把六甲山麓变成了一个梦幻般宜居的小镇。
1941年,出生于兵库县鸣尾滨的一个贸易商之家,典型的关西人。安藤是双胞胎中的兄长,出生后被过继到外公家,在大阪老街的长屋中度过了青少年时代,直至外婆辞世。安藤从小有一种“海外志向”,且越大越强烈。于是,苦练拳击,以职业拳击手的身份赴曼谷参加职业拳击赛成为安藤最初的海外之旅。不成想,这次旅行却成了其安藤厕身建筑界的契机。
高中毕业,立志献身建筑学的安藤一边刻苦自修,一边开始了孤独的世界之旅,足迹遍及欧、亚、非,从建筑中汲取人类的艺术、历史和文明。从接近北极的芬兰建筑中,体会在严酷的自然环境下,摒弃所有冗赘的北欧极简主义建筑风格;从古罗马的万神殿,遥想充满戏剧性的“光之空间”;在雅典卫城的帕提农神庙废墟中,思考“建筑的原点”。在印度恒河畔的贝拿勒斯圣地,安藤的心灵受到前所未有的强烈撞击,“足以改变整个人生观”:“在恒河中沐浴的人们身旁,火化的遗骸顺水流过。这让我领悟到,自己的存在多么渺小”,“人终归有一死,我要拼命按自己的方式去活”。
买来大学的教科书,把睡眠时间压缩到四小时,玩命苦读。在不为社会所承认的不安中度过了青春。“回过头来看,也许,起初看不到光明倒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我的人生经历中,找不到可以称为卓越的艺术资质,只有与生俱来的面对严酷现实,绝不放弃,坚持活下去的韧性。”多年后,功成名就的安藤平静地回忆道。
如果说那次环球旅行使他做出了献身建筑学的人生抉择的话,后来的两度美国之行,则促成了其对日本建筑应走的道路的思考,并初步确立了方向:“第二次搭乘灰狗巴士,由西向东横跨美国,亲眼目睹这个国家非同寻常的‘富裕’。街角处挤满手拿汉堡和可口可乐的人,在酒店或汽车旅馆,擦手纸或面巾就像自来水般用之不尽。我被这种大量消费的社会形态所震慑,也感到在国土、资源与习惯上都迥异于美国的日本,却不断想效颦美国的空虚。”对彼时在美国正方兴未艾的“时尚家居”的生活理念,他认为:“在地狭人稠的日本国土上追求这种生活毕竟不切实际,日本社会应该思考的是如何选择更符合自己的生活形态,在狭小的土地上,寻找属于狭小土地的富足。”
1965年,安藤的大阪市立公园设计方案入选一等奖。四年后,在故乡梅田开设安藤忠雄建筑事务所,开始了自己独立的建筑设计生涯。此后,短短几年的时间,安藤像彗星一样划过建筑界的天空,不仅在处于高增长期的日本列岛,而且在世界各地留下了众多风格洗练、意味深长的现代建筑,迅速成为继丹下健三和矶崎新之后,代表“日本主义”(Japanism)的建筑大师。在素以学派林立、门户森严而著称的东洋建筑学界,安藤以工业高等学校(相当于中国的职高)的最终学历,不仅遍得日本和世界建筑艺术的最高奖项,而且在成为哈佛、耶鲁等国际顶尖名校的客座教授之后,于1997年出任在日本公认门槛最高的东京大学建筑系教授,一时间成为东洋社会耸动的话题。
安藤对建筑学的创造性贡献是多方面的,其念兹在兹的核心理念始终是“环境艺术”。最大限度地保存古建的固有形态,甚至不惜在结构内部置入“都市巨蛋”(Urban Egg),通过空间的实用功能的转换,以期达到保存古建“标本”的目的。作为一个有著浓厚人文关怀和理想主义色彩的建筑师,安藤并不刻意以那些“纪念碑”式的大型公共建筑来自我标榜,甚至无意参与竞争。恰恰相反,他相当在乎住宅设计,力求在普通民用建筑的设计上,融入人文要素,实现日本化的“诗意的安居”。
在安藤为世所称道的诸多创意中,有一个被称为“清水混凝土”的建筑工法。这种工法并非安藤的发明,很多海外和前辈的建筑师都曾爱用不已,但却在安藤那里实现了功能最大化和标准化。安藤本人也承认,在七十年代初开始直接用混凝土做外墙材料时,不只出于美学上的考虑,更主要的是囿于工程预算上的限制,“内外墙一体成形的清水混凝土,是最简单易行且节约成本的解决之道”。虽说舍弃一切装饰,直接呈现材料质感的美学,是初期现代主义的基本原则,但何以让习惯了木材和纸张建筑的日本人在面对冰冷的水泥时也能唤起的心中的感性,是一个问题。
作为专家,安藤自然知道,要想做出理想的墙面,就要在混凝土中加水,以提升其流动性。可是,水分过多的话,也会降低混凝土的耐久性。因此,只能在灌浆过程中尽量搅拌混凝土,使其保持浓度均匀。为此,每到工地灌浆的那天,安藤会亲自加入工人的行列,一起手拿竹棒,疯狂搅拌,“每一次灌浆都如临大敌”。如此,平滑如砥、具有丝绸般质感的清水混凝土墙面,终于成就了安藤格物之美的品牌和颜面。
其实,这不仅仅关乎建筑设计。任何艺术,纵使观念再前卫,倘若没有足够的技术手段和“不精致,毋宁死”的作业实现其“物化”的话,一切都无从谈起。在清水混凝土早已成了传统建筑工法的今天,笔者在北京的798、草场地、宋庄等艺术现场亲眼见过无数清水混凝土的LOFT厂房、艺术空间,莫说“丝般感受”,那种凸凹斑驳的“艺术呈现”,让你连往墙上靠一下的冲动都没有。说句糙话:创意好,还得活细才行。尤其后者,是日本人的强项,也是东洋艺术最大的“秘密”之所在。
《建筑家安藤忠雄》:安藤忠雄 著、龙国英 译,中信出版社,2011年3月第1版